上一篇 | 下一篇

与你相望

发布: 2009-3-20 09:08 | 作者: 杨沐



       
       精 神
      
      
       我在校园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一定会跟你发生关系。你一定会搅进我的生活,影响我,渗透我,在我身上打上你的烙印;而我,尽管是学生,一文不名,也会在你身上打上烙印。我们终将闹出点事,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但是,我应该不怎么喜欢你。你不好看,轻浮,粗浅,疯疯癫癫;一会儿穿得十分规整,一会儿弄得跟家庭妇女似的,随便穿个针织汗衫就能出来。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整个神态上,总有那么一抹丧失过一切的卑微和桀骜,那是隐藏在一切之后的、不经意才会流露的一抹,这一抹的事实是,你有过彻底匍匐在地的时刻,有过跪倒在地的时刻,所以,现在,你睁着眼睛的时候,都在向那个时刻抗争,都在用你的现在推翻过去。你一时为那个过去谦卑,一时又傲然,似乎为把它踩在脚下,你可以把一切都踩在脚下。这是我今天回想你时想到的,当时无力想到这些,我只预感到你将和我发生关系,而这种关系不一定是我想要的。我不愿被你带进阴沟,我有自己素静的幻想的生活,我的白纱裙还一尘不染。一年后你走进我的教室,给我们上哲学课。
      
       你在第一周的课堂上只看我两眼,你的眼睛主要看男生,那个可怜的班主要是男生,女生,淹没在男生的荷尔蒙和汗臭里了。你有力而挑战性地和男生们迅速交流目光,这让你后来和在校男生闹出绯闻不足为奇。但你还是发现了我——我绝不靠近你,绝不向拉学生的教师献媚。你有一天居高临下地打量我,当时我正跟男生讨论什么思想解放,你好像突然发现班上还有这样个女生,故作惊讶地说,是咱们班的吧?咋一直没注意到你?这句话奠定了我们以后交往的基础,我知道你注意过我,你在课堂上会冷不丁乜斜我,那戳来的目光带着挑战,也来自我对你多少存在的小觑:你在课堂上吹嘘的萨特、存在主义一干人的著作,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异化”、“思想解放”的讨论,地下刊物《今天》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被重新拾起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老黄历了,是五年前或更早的时尚,我在中学时就被那位名校男生灌输过。我要看看你有没有新玩意。
      
       是的,我在看你到底知道多少,有没有我不知道的玩意儿。知道多少是那时候青年划群的标准,不知道很多的不被我们划入圈内。事实上,我知道的那些西洋玩意不能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留在脑子里的都是东听一条,西看一条的观念和主张,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就拿这些当标杆,测着谁的水深谁的水浅。同时,我感觉,你也是边试我的深浅,边跟我交往,也就是:如果你自己是一尺,你想看看我有几寸。我很快发觉你已经老了,散发着旧皮袄的讨厌气味;而你则发现我是你的尤物,你要把一些肥沃的东西灌输给我。那年,你二十七岁,我二十岁。
      
       从开始我就是泰然的。我不在意是你的几寸,或者一寸也没有,我是学生,我有无知的天然权利,有技不如你的安然。可能因为你对我的态度吧,你总带着年长女子对少女的悲怜和忍让,带着对骄傲惯了的女孩的迁就,在与你的相处中,我始终免不了对你小觑,用少女的傲慢对待你,即便走近你,也怀着嘲笑的心情。后来我才知道,你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我紧绷着的桀骜的小脸,让你看到七年前的自己;这就是后话了。事实上,我也有我的机灵和乖顺,我等着你接近,怀着学生对老师的屈从,一个弱势者对智慧者的屈从;我需要来自年长者(年长五到十岁的朋友)的智慧、见识和忠告;我还无力把握自己虚空的精神世界,需要书本以外的支撑,也就无法拒绝你;你也不是不可交,毕竟,在我就读的那个学院,能讲讲思想的我还没发现。
      
       你揣摸着跟我谈点什么——那时候流行“谈”,所有的思想和情感都在“谈”中迸发出来——你可能看出我对你梳理的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笛卡儿、莱布尼兹、黑格尔、康德到海德格尔这一脉西方哲学不感兴趣,对你讲《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也做不到专心致志,你在考虑能跟我谈点什么,怎么能让我感兴趣并与你对话。有一天,你拿回一本“内部参考资料”,上面集中介绍了萨特的两部小说和一个戏剧,你原准备自己看的,当你在我眼里看到亮光,便让给我先看。我根本不看你的表情,径直看着书两眼放光。如果我看到你的眼神就不能任性,但我怎能放弃你给的“最惠国待遇”?我也想试试自己是否真正有“最惠国待遇”。不过我也真不是特别骄傲的女孩,这种骄纵仅仅针对你。我建议把书拆成两半,你看一半我看一半,看完后交换。我假装对书毫不吝惜,你虽然不舍得还是依从了我,当我看着你把书拆成两半,一种快感油然而生。我心满意足地拿着前半部分走了,作为回报,我把书看得极认真,并为讨论作了笔记。之后,很多夜晚,我们就萨特的《恶心》、《墙》、《苍蝇》没完没了地讨论,先在你的教研室,有时候在宿舍楼的山墙边,最后是你的家。我背下原句,你也背下原句;我带表情朗诵,你也带表情朗诵;我们进入相处的最愉快时期。
      
       每个周六我都去你家。你下午就把衣服洗好,地拖好,剁好菜,和好面,剥好蒜瓣,等着我来。我五点钟准时去你家,两个人一起包饺子。所谓两个人一起包,是你擀皮,你包饺子,你煮到锅里,你端上桌子。我干啥呢?我负责在你擀皮的时候,捏点面扑在皮上;拿着勺子搅搅锅;拿筷子;把蒜醋汁舀到碟子里。你喜欢我这大小姐样子,说将来要是生个女儿,一定照我这样子养。我适时而乖巧地冲你龇牙咧嘴笑。我们最高记录一次包过156个饺子,我们最大能耐是把它一气吃完,吃完后不得不去树林散步,那天的文学/哲学讨论,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每周都包饺子,每周吃完饺子都要进行文学/哲学讨论。你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那是从深秋开始的,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加厚,最后烧起了煤气取暖炉,融红的炉子烧着,火光照着我们的脸。我们谈到凌晨3点,4点,甚至天亮,把吃下的饺子全部消化完,之后,你让我睡在床上,你睡在两个椅子和一个板凳拼的板上,有时候我睡板上;我们不会同睡一个床,我不愿意,你应该也不愿意。我一般是第二天上午离开,你从不让我在你那里洗漱,你做的早餐也从不考虑我。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想在文学/哲学氛围之外跟你过多亲密,我们始终都没磨去最初的假装无视和挑衅,我们不像一般女孩,从不谈自己的过去和情感生活。后来,午夜以后,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把我留住,或者我也想呆下去需要理由,你就教我下围棋。我记得,你的手碰到我的手会若有所思,我的手碰到你的手时,会不由自主地躲藏。虽然这种情形双方仅仅只有一次。
      
       我们亲密相处了四个月,读了有20多本书吧。应该这样说,在此之前,我听到的谈话都是说“事儿”,而你论及的是“思想”,也就是说,你是向我输出思想。我第一次长期地高密度地听着高于生活的言论, 这些言论象强心剂,一支一支注入我需要营养的心田。接着寒假来了,又结束了。寒假后,我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或者说,我对这种周六包饺子、无休止地谈文学/哲学、守着炉子发呆、下围棋不满足了,同时,我把你摸透了,我那么急于摸透一个人,又那么容易对这个人失望。我又注意到你是那么不好看,激动、偏激、执拗以及你对我的“奴颜卑膝”;我看出你孤单,没有朋友,生活中似乎没有男人,不上课的时间似乎都用在读书和与我交谈上,以及死死抓住我,要我做你唯一的朋友。
      
       我开始从你身边走开,刚开始是一周少去几次,后来则把周六安排去排练地下戏剧。我们一周只能讨论一次,你显得不安和忌恨。你开始想办法吸引我,跟我说一些文学圈的名人逸事。我是那样浅薄和轻浮,听着轻浮的故事,眼睛重新放出光,坐在方凳上笑得浑身乱颤。你便以为我喜欢这个,看见我眼睛分神就给我讲这个。你又抛出你自己的经历,我以为象你这么神秘的人死也不会说出自己的过去,可能就是要把我留在周末的饺子宴上,你开始向我痛说家事。于是,我知道你眼中那一抹匍匐在地的屈辱来自什么,你睁着眼睛就想证明的倔强来自哪里,我向你洒了一掬泪,但残酷地转过头去,因为我发现你还是在讨好我。于是,一周一次的交谈也难以为继。你上课我根本不看你的眼睛,对你意味深长的话头报以讪笑。周六,你叫我去你家时,我热烈地看着男生,没心没肺地说:我要去剧社排戏。我不看你尴尬的眼神,也不正视你对我背叛的恼怒,我实际上是不忍心的,但我不愿把青春都耗在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不结婚的老姑娘身上,我得跟同龄人玩,跟他们海阔天空,“骂罢帝王骂春秋” ——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个深层理由是,我不愿接受你对我的屈从,这种屈从让我厌恶和不安。
      
       “年轻人就是这么善变”,不需要多长时间,我就把跟你一起读书讨论的瘾头“戒”了。但心里是笃定的,知道只要我想回去,你还会接受我,给我包饺子,再让我睡床上,而你自己睡木板上。与此同时,你给我解读的那些书成为我在同龄人面前骄傲的资本,我滔滔不绝向他们卖弄的也许都是你的话,尽管我会越说越明晰,越说越深,有的时候,话题深得会找不到回来的路。这时候我就想到你,我预留着这些问题,想来日问问明白。
      
       不过我再也没因为求知回到你的小屋,我们又交谈过,一次是在你的教研室,突然别的老师都走了,就剩我们两个,我们像两个分手后又见面的情人,无不尴尬难受。你说你看过我们排的戏,认为我们应该排最深刻的戏,至少要排《苍蝇》那样的。我不服气地说,爱情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主题,排爱情戏,理所当然。你说,那也应该排深刻一点的爱情戏,说我们是最好的人才,不是社会青年。我不满地看着你,听出你对我的失望。我说,在你看来,我们应该排哪出戏?你说,《莎乐美》。你又说,去我家,我给你拿。而我这时就别在那里,就是不愿去你家,不愿让你阴沉、忧郁的性情影响我,不愿看到你越露越多的沉重和曾经打倒在地的卑贱。我不能忍受卑贱,那东西象虫子一样噬咬着我。我说下次上课你带过来吧。你抬起眼睛深入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做学生的这样跟老师说话?我猛地一惊,我骄纵地跟你相处了四个月,你这是第一次回击我。你又说,我不会一味纵容你的。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把自己定错位了。你没有可能跟我平起平坐,你再读二百本书才有资格向我讨平等。我像被人敲了脊梁骨,可能人都瑟缩了。我睁大眼睛看着你,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哆嗦,之后走出教研室。我心头涌上了恨与不屑。你让我放肆了四个月,又把特权收走了,我从半空掉下来。我的喉头赌了三天。三天里,你把《莎乐美》给了剧社的男生;三天后你来给我们上课,课间走到我座位前,对看到你走来低下头的我说,剧本看了吧,你可以演莎乐美,那个疯狂嫉妒和骄傲的人,你能演好。我低着头听着,在你说完后不置一词,站起来走到楼廊的同学圈里。同学问怎么了,我撑着没哭,调侃道:传道授业解惑也。
      
       我的心也离开了你的小屋,但没停止过对你的张望:你有男朋友了,你结婚了,你从那个小屋搬到某个简易楼的顶楼,你怀孕了,你堕胎了,你穿得乱七八糟在校园里走,毫不在意地跟男生说说笑笑,讨论哲学/文学,直到把某个男生领回家……你的新婚丈夫在外地工作,这让你还象未婚时那样满不在乎。你把那个男生带到家还是包饺子,谈文学/哲学?你为什么非要找个人听你谈、跟你谈,你的世界就这么大或者就这么小?据说那个男生也和我当初一样,第二天上午才离开你家,最后那场绯闻弄得沸沸扬扬,直到那位新婚不到一年的丈夫回来要求离婚,而这时,那位火气很旺的男生要求跟你结婚,以表明自己的真心和纯洁;你的罗曼蒂克的书斋世界就这么乱了套。
      
       几乎每个人把这当成笑料,接着是你离婚,接着为了保留男生的学籍你要求调离学校。在这个时候,你找到我,让我去你家,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你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你眼里慢慢涌出泪,我眼里也涌出泪。你说,男生到你家跟我当初的待遇一样,你睡床上,男生睡木板上,我说我相信。你说,你就是喜欢我,在我身上看到不能实现的自己。你实际上是想找个女孩来交谈的,却找错了对象,男孩是不能那样交谈的,你没想到,也没去多想;你说你信么,我说,我信。你说,你原来担心将来我有可能像你一样糊涂,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现在不怎么担心了,你说你看到了,我不会像你一样糊涂……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种重复的、命的东西横陈我眼前。我把手伸过去,隔着一张桌子,你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搅着,哭着。我悲戚地望着你,突然觉得就像望着自己的亲姐姐,就像望着自己,望着一种命运,一种来自女性共通的东西,液体一样,流遍我的全身……


52/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