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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有点冷

发布: 2012-5-11 07:59 | 作者: 叶舟



        我已经被你剁碎了,心烂了。
        我发誓!
        贼骨头,你在镇上开牌屋,别人打的小钱,一毛两毛,解解心慌罢了,但你自己却染上了赌瘾,一玩就是成百上千的,常让债主去家里催债,你以为我老朽了,耳朵背了?爹数落着老大,郁闷地说,你赌光也好,输你家里的钱财去,但你不能把手伸进妹妹的口袋里吧,三尺头上有神明,贼!
        我早戒了,我现在不赌!
        爹不肯听类似的争辩,挥了挥手,对女子说,当面鼓,对面锣,你去数一数你的钱,要是短了一分一厘的话,明年的今天,你们就去我的坟上给我烧香吧。老大抬望了几眼妹子,目光又迅速避开了,佝偻下身子。爹催促了几次。女子慢慢蹒跚过去,将拉杆箱拽到了炕沿下,开始整理起来。实话说,女子不愿去数,双输的局面,明摆着的道理。——短了钱,老大的罪孽会被爹攥在手里,以后家里一定不会消停,硝烟四起,鸡飞狗跳也说不定;不短的话,爹的颜色往哪里搁,话说得那么重,总不能唾面自干,自食其言吧。一念至此,女子的动作便慢了下来。但爹始终不错眼珠子地盯视着,非要弄出个子丑寅卯来。爹在咳嗽,不是生理上的,却像一阵阵催阵的锣鼓,冲锋的角号,气势喧天。
        数完了,短了整整八千元。
        女子悻悻地望了一圈,爹和老大均充满警醒,等待答案。妈插话说,你数正确,你带来多少,你就数多少,心里要有数。女子勉强一笑说,我脑子糊涂了,刚数完的数字,这会子又忘了。没了辙,女子在指尖上蘸了唾沫,重新又数,一张一张掠过,指尖会说话似的。心里却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连封条都撕开了,虎口一卡,明显短了一寸厚,还数什么数。老大跪不住了,身子在筛糠,瑟瑟发抖。女子终于明白该咋说了,停下手,笑靥如花地说:
        刚够!一分也不少,真的!
        你别打马虎眼,替这个贼背黑锅。
        爹叱问道。
        咋会呢!我带来的钱,我难道还不清楚数字么,看你说的。——女子起身,将钞票重又装进了信封袋里,扔在炕上,故作轻松地说,没我大哥什么事,他惜疼妹子,替妹子收拾一下行李,也是应该的嘛。
        我刚看见他在鬼里鬼祟,我睡着了,眼睛也是睁着的。爹顽固地说。
        快起来吧,大哥!
        滚!
        爹突地掷过来半杯茶,泼在了老大的肩膀上,厌烦地闭紧眼睛。老大抿嘴,先是抱拳,对着妹妹作了个揖。腰弓得很深,差不多快趴在了地上。女子一阵恓惶,觉得老大苍老了许多,原先硬铮铮的一个汉子,此刻却贼眉鼠眼的,不成气候,一点骨气竟也不见。女子上前,拽住老大的胳膊,扶他起来,拍净了他身上的灰。不等爹再次发怒,老大一个箭步跳出门外,忽然失了影踪。
        ——暗中,老大带起了一股风,女子觉得八千元的钞票也被裹挟而走了,心里一抽,凉凉的。
        零点了。桌上一台老式的机械钟在报时,吆喝大家入睡。
        炕面很大,爹挪到了墙角,胳膊支起身子,靠在枕头上说话。妈专门取出一床干净被窝,一条枕巾,给女子在另一头铺好了床。妈说,你就睡在里头,靠窗凉快,还没有蚊子。女子悻悻然,一种巨大的空虚攫取了自己,脚下有点拌蒜。女子说,你们先睡,我去洗把脸,泡个脚吧。打了一盆水,女子还没洗上几下,就听见爹在咳嗽。妈的身影在灯下晃悠,好像在找药,降压药,感冒药,治糖尿病的药什么的,伺候老伴服下。但爹的咳嗽犹在,一声声的,像召唤。女子没多想,赶紧拾掇完,脱鞋上了炕。女子躺在墙角,妈也挪了过来,紧贴着女子。妈一生寡言,此刻也是,只伸出手,整理了几下女子的头发,眼睛眯缝着,带着激动,像细瞧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爹支在枕头上,打望着这个场面,忽然说:
        其实,我当时也能去新疆的,结果没去。
        哦,你从没讲过。女子道。
        爹点了烟,兴致勃发地说,不是去新疆做客,我是被抓丁的。马步芳和他儿子马继援拉开架势,要和彭德怀的部队决战,所以四处抓兵丁。那一年冬天,我跟着你爷去兰州城里卖冰,就被抓走了。我们被关在庄严寺里,等着受训,天天挨饿不说,还挨了打。马家军的奸细就藏在新抓来的兵丁中,刺探谁想逃跑,谁想聚众闹事。天一亮,就会抓出来几个,当场枪毙掉。我吓死了,我真的亲眼见过那个场面,脑袋崩掉了,人还被狼狗撕成了碎末。
        当时你几岁?
        没几岁。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你爷也糊涂,没记住。爹说。
        呃,后来呢?
        爹狡黠一笑,慢吞吞地说,马家军吃了败仗,溃不成军,听说要往青海和新疆方面转移。我不知道新疆在哪,只知道很远,要走一年半载的吧。我考虑,我这一走,你爷非急死不可,死了连个抬棺材的孝子都没有,枉活了一世啊。我想跑,我又害怕被抓住。嘿嘿,我后来一个人跑掉了,很顺利。
        说说看!反正,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智慧的人。女子恭维道。
        在庄严寺的牢棚里,我发现了士兵吃羊肉时丢掉的一瓣蒜,我躲在墙角,把蒜揉碎了,把蒜汁抹在了眼睛里。效果很明显,我的眼睛一下子肿了,肿成了一个猪尿脬似的,发红,还生了脓。马家军的人以为我得了传染病,就把我连夜扔在了大街上,我捡了一条命,没去成新疆。
        你回陈家湾了?
        是!我回来做生活,才有了这么一大家子人。——爹的口头禅就是“做生活”,日积月累的,好像他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木匠或瓦工,口气傲然。
        爹,我替你去了,替你还了愿。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呀。爹唏嘘说,我没去成新疆,但自己的女子去了,我还是天天扯心呀。你一走就是十几年,扎下了根,生养了娃娃,我一直想去看看你怎么做生活的,唉,恐怕这辈子没了机会。
        一定能!等你彻底好了,我来接你去转转。女子说。
        你能给我说实话么?
        咋了?
        爹忽然抬身,从枕头下摸出刚才丢下的银行信封袋,将一沓沓钞票掂在手上,疑惑地说,你的生活做得究竟咋样,你从不给我细说,但看你捎来了这么多的钱,我猜你的生活做得不错。我记得,你说你在钢厂工作?
        对!我在钢厂开天车和叉车,还带了三个徒弟。女子道。
        娃娃呢?
        上小学了,刚到了发育的阶段,胃口太大,一顿饭能吃三碗拌面,虎头虎脑的。呃,唯一的缺点是不好好念书,爷爷奶奶给惯的。女子用手比划着孩子的个子,让爹妈去瞅。又说,我工作太忙,单位卡得死,有时候顾不上的话,娃娃自己拿着公交卡回公婆家里去蹭饭。公婆身体好,也爱孙子,惜疼得不行。
        你应该拿一张全家福回来,让我认认。爹略带遗憾。
        我走得急,我会寄过来几张的。
        像谁?
        什么像谁?女子狐疑道。
        娃娃像你,还是像他爸爸?
        哦,人们都说像他。应该像他,可千万别长成我这样的,怪难为情的。女子红了脸,又觉得此话不妥,忙打住了。
        女婿呢?
        他还那样子,天天忙,忙着出差呀,检查工作呀,开会呀。这年头,人还是忙一点的好,闲了就没效益,就没收入,还咋做生活呢。——女子对这一套说辞很娴熟,经常在电话里讲,脱口成文,一点也不含混。又说,本来他也来的,他娶了我,还没跟我回过一趟娘家,没拜见过泰山和岳母大人,够过分的了。临了,车票都买好了,他又去参加学习班了,不准请假,就把卧铺票给退了。
        可惜喽!我本来做梦还梦见了他,自己的女婿,就一个轮廓而已。爹叹息道。
        会来的!
        等明年吧。明年娃娃放暑假了,瓜果下架时,你们一家三口回来,好好闹腾一下。那时候,我就可以健步如飞了,我要当着女婿的面,吼一首秦腔。爹的态度果决,像派下了一支令箭,自己稳坐中军帐似的。爹还说,自打你走了新疆后,我就输了一口气,再也没吼过秦腔折子戏了。
        爹,妈,我想给你们磕个头!——女子忽然跪下,伏在炕上。
        不成!爹断喝。
        我要磕!
        不许!
        这十几年了,我出门在外,一天也没孝敬得了你们,我罪孽大了。我其实心里没一天不恓惶的,不想你们的,我想得眼泪快哭成血了,快把声嗓哭成劈柴了。另一方面,我和嵇小武当时跑了,愁苦了你们,牵累了你们,让你们在人前直不起腰来。我这次斗胆回家,全都明白过来了。这几个头,算给爹妈报还的。
        你没错,我现在不怨怪你。爹讲。
        你骂我几句吧!
        哦,年轻时不做轻狂的事,到老了眼泪也瘆人,那岂不是枉活么?我真不怨怪你,你回家就好。爹很霸道地说,并拍了拍炕面,催女子起来。妈也拽住女子,往被窝里搡。——女子知道,隔在彼此之间的坚冰融化了,比想象的容易,也更简单些。这时,女子挪到了爹的跟前,将钞票分开,款款给了爹整两沓子,将剩余的装进了信封袋里。女子说:
        爹,我想了了你的一份心愿。这是两万块钱,有少没多,你就笑纳吧。
        我不缺钱,我不要。爹叱道。
        女子说,我知道你在盖一座庙,已经砌了地基,筑了山墙。我思谋了思谋,这足够你把大梁架上,把屋瓦铺上,把神佛请回来了。你不说,我做姑娘的明白,那座庙是你的一口气,你要争回来,让陈家湾的人瞧瞧。
        你早就外嫁了,你不需要拜陈家湾的庙。爹执拗道。
        我不拜庙!
        不行!
        哦,我只拜我的爹妈,爹妈才是我一辈子的大庙。
        你拿去乌鲁木齐吧,你好好做你的生活,我也就宽心了。爹躺进被窝里,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爹说,穷家富路,你还要走那么远的路程,你仔细揣好了,别让家贼们惦记着。
        女子说,剩下的这些钱,我要替嵇小武还债,明天早上就开始,挨家挨户。
        你没辜负过我。爹说。
        我一直愧疚,我不知道嵇小武当时借了那么多的钱,害得你们遭人白眼。我会办到的,连这些年的利息,分文不少地还给人家。
        我有个账单,我明天给你,你按着明细表去弄,别亏待了债主,自己当然也不能吃亏,算清楚一点。爹静了静,又说,剩下的钱,如果你宽裕的话,你多给嵇家的女人一些,她是个孽障人,你千万别吝啬。
        哎!
        爹嘟哝完,忽然一掀被子,蒙在了自己头上,颤颤巍巍地哽咽起来。女子见爹不愿多讲,也怕爹熬夜伤身,忙将两万元钱塞在了爹的枕头下,慢慢偎到了另一角。妈拉灭了灯,帮着女子脱衣服,像小时候那样,脸上风清月白的。女子穿着内衣,钻进了被窝里。一会子,妈也进来了,忽然在暗中紧攥住女子的胳膊,指甲皮掐进了肉里。妈的声嗓咕隆了一下,便天塌地陷了下来,忍着哭,忍着漠漠无涯的激动。女子搂住了妈,觉得自己也彻底沦陷了。
        ——后半夜时,女子摹地醒来,发现身畔很凉,妈不在一侧。
        隔着窗子,院子里的风在说话,说得树叶和门框都窸窸窣窣的,像在谈议什么家事。爹睡熟了,打着轻微的鼾声,被子一耸一耸的,不像个病人,倒像是战场上刚刚下来的元帅官,威风不减。女子下了炕,趿拉上鞋,踱进了院子里。天色暗沉,星宿们早就隐退了,墙角的一棵柳树斜侧着身子。等了一下午的沙尘姗姗来迟,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辛辣,呛人鼻喉。循着声音过去,女子看见妈蹲在水龙头下,四周摆满了脸盆和桶子,正在接水。
        水细得像一根手捻的羊毛线,能被风刮断似的,一飘一落。
        哎呀,这得接到天亮吧?女子问说。
        不急!妈回道。
        薄暗中,女子也蹲下,手扶在了妈的肩膀上,一块作伴。水轻飘飘的,偶尔会吹过来几滴,掉在母女俩的脸上,但谁也舍不得去揩。
        你老了,妈。
        我没老!
        你的头发都白完了,比乌鲁木齐的雪还白。女子说。
        呃,你也有几根白头发了,我下午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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