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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有点冷

发布: 2012-5-11 07:59 | 作者: 叶舟



        你爹好了,庙也就能盖成了。唉,撂荒了一年半,连地基都快晒塌了。——这话有点陈旧,但女子觉得新鲜。什么庙?难道,爹牵头盖了一座庙么?爹是有这个本事的,却从没听爹和妈在长途电话中说起过。女子见邻居们的眼神开始躲躲闪闪,心猜是个机密吧,不打问的好。嫁出去的姑娘,泼出门的水,不便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讨嫌。女子说:
        嗬!我要去买菜,换煤气了,爹妈等着下半天的饭呢。
        真孝顺!
        女子刚偏腿骑在车上,忽然刹住了,单腿点地,扭头问说,咋没见嵇小武的妈出来晒日头呀?嵇家还在原先的台地上住么?
        没人吭气,但女子看见有人在点头。
        镇子颇具规模,视线中贴满了马赛克瓷砖,吵吵嚷嚷的,人粥稠密。除了百货超市、农具市场、大雁手机城和一座小广场外,还分布着洗头屋、按摩店、歌厅、彩票门市部、肉禽摊点和数不完的小饭馆。以前,镇子扼守在省道边,是西安通往甘肃、青海和新疆的必由之路,昼夜繁华,买卖兴隆。自从天巉高速(天水-巉口)开通后,这里就被活活抛弃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店主们望着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不是跺脚,就是啐唾沫,天天急出一脑门子的疙瘩。但生意还没死绝,对付着,将就着。缘故是那些超载的大货车和快客,为逃避过路费,还会绕道过来,在镇子上打打尖,放放水,三心二意的。
        在行政区划上,陈家湾和附近的几个自然村,均属于兰州城所辖的郊县,连电话号码的区号都是0931。别扭的是陈家湾一带,又毗邻着定西地区,老天爷一样的待遇,光打雷,不下雨,但陈家湾左近的人却拿不到补助,枉担了一世世的苦名声。天寡情,犹可恕;人作孽,不得活。作孽的还有一个清朝的外来鬼,说出来谁都知道,叫左宗棠。当年,左宗棠率领湖湘子弟入疆平叛,路经这一带时,天远地偏,焦山渴水的风景,让他的眼睛淌出了不少的血。在给朝廷的奏章中,这个留了长辫子的家伙称这一带“苦瘠甲于天下”,外来的和尚念歪了嘴,名声一下子浅薄了。如今,定西的年轻人们去城里打工,雇主一问籍贯,佣金便被裁下一大截,爱干不干。打落的牙齿往肚子里咽,陈家湾的也不例外。是故,这笔账算在了左宗棠的头上,牙痒。
        很快,女子就采买完了,七八个塑料袋挂在龙头上,车屁股上还捆着换来的煤气瓶。一瓶二十八斤重,骑是骑不成了,女子推行着。日光淡了,天照旧灰突突的,那一场沙尘该来不来,似乎缺了些味道。陈家湾有一句俗话,饭没盐了赛过水,人没精神赛过鬼,大概就这个意思。女子挣红了脸,又路过刚才的街口时,远远看见女人们忽地散了,还指指戳戳的,像逃避一场瘟疫。散得很快,吹了一口气的工夫,人就干净了。剩下一群男人埋着头,耍牌的耍牌,砸棋子的砸棋子。女子歇息了一分钟,无人过来搭话,便有点寂寥。陈家湾的麻雀不时掠过头顶,不是一群群的,一只,或者三两只,像泼溅开的墨水,挂在天上,同样对女子充耳不闻。陈家湾的空气里布满了一种抗拒,不明着来,却是暗地里的,难怪连车子都推得这么难心。女子不傻。女子委婉地笑了笑,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
        但家里不一样,家到底是家,一推开门,发现是一锅烧滚的开水。——开水滚了,水面上就会有一层层的涟漪,像花开。陈家湾的人一般称“牡丹花的水”。现在,一锅的牡丹花都开了,沸反盈天,馨香袭人。
        哦,乌泱泱的一大堆人,热浪劈面,女子简直被熏晕了。车子让接走了,菜蔬和煤气瓶被卸了下来,又是递茶,又是塞凉毛巾,又是支凳子的。女子被簇拥着,当然的主角,坐在了爹镇守的炕头下。爹靠在枕头和被摞上,好似佛龛里供养的泥塑,手里的雪茄轻烟袅袅,更像拜下心愿的香火。爹威孚一方。爹笑眯眯的。有爹坐镇,女子也不大紧张了。那边厢,妈还在打电话,口气很凶,女子能听出来,妈在和老三说话。妈说着说着快哭了,央告道,你姐回来了,下半天刚下的火车,你来家里吃个团圆饭吧。老三说了什么,女子没听见,却看见妈掼了电话,表情很死。爹咳嗽了几声,制止住了。
        于是,灯下认出是兄弟。
        从火车上搬下来的纸箱子,又搬进了堂屋中。当着爹的面,女子用剪子铰开,豁开箱子,开始分礼。礼是不能私下里分的,怕惹矛盾,怕鸡零狗碎的瞎想。老大始终蹲在门口,影痴痴地发笑,不作声。他是长子,身上有一点点小权威,但妹子回来了,爹在上首,尚轮不到他去发言。女子攥着两条烟,喊说,大哥,没啥带的,给你捎了雪莲烟。老大搓着手,面露羞赧,搪塞说,平安回来就好,带什么烟呀,这么金贵的,我抽了也浪费。大嫂子拧住老大的耳朵,申斥说,不来吧,你天天唠叨妹子,妹子来了,你又忸怩作态。拿上吧,千里路上的一点心意,精装烟,够你去牌屋里显示一下了。——老大辍学早,一直帮爹种地,累得额头上的皱纹像八月十五的千层饼,老相。地被卖了以后,老大没别的本事,两口子在镇子上租了一间房,开牌屋。牌屋成本低,每天打扫干净,沏茶倒水,卖瓜子和香烟,从每个顾客的身上挣抽头。吃不肥,却也饿不死,将就着供养两个女娃娃上学。一个高二了,另一个才念小学,学习成绩都烂,打死也不听话。尤其是后一个属偷生,罚得重,把当年卖地的补偿款都扔进了无底洞。兄嫂没个儿子,一辈子的心病,脸上就更老相。有一次,女子给老大通电话,大嫂子也接了,悲凉地说,想也白想,我已经被结扎了,像猪被劁了,没指望了。
        大嫂子泼辣,二嫂子也不输给她,讥讽说,喏,大哥像相亲的小伙子,还害羞呢。老大闻听,便唯唯诺诺了一番,将雪莲烟抱在了怀里。
        女子又拿出了两条围巾,包在塑料袋里,漂亮极了。一件给大嫂,另一件更艳的给了二嫂。女子说,纯羊毛的,阿勒泰的羔羊绒,能戴好几年哪。二嫂当即就拆开,裹在了脖颈子上,做模特状。堂屋里的人都笑了。妈眯缝了眼,又是怨怪,又是惜疼地数落说,妖精!二嫂表演完了,立在女子的面前,伸手索要说,你二哥的呢?瞧你二哥,还假装清高呢,其实,他肚子里的蛔虫早就痒痒了。
        老二穿着西装,利利落落地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边玩手机,边看热闹。二嫂挤眼睛,努下巴,想让他对妹妹再多表现出一点点热情,老二依然故我。前些年,老二从爹手里借了一笔补偿款,跟人合伙承包了陈家湾的水泥预制板厂。这一招颇具战略眼光,随着兰州的房价节节高攀,水泥预制板也紧俏起来,供不应求。渐渐的,老二撵跑了合伙人,独占了股份,人变得有些张狂。生意好了,西装革履的,尾巴更是翘在了天上。女子翻检了一阵,从箱子里摸出一只剃须刀,送给二哥。老二接了,随口问,飞利浦的么?女子喜兴地说,哈萨克斯坦产的,我在霍尔果斯口岸专门替你买了,别嫌弃。打开按钮,剃须刀刺刺啦啦的,声音很大,发颤。老二说,听听,响得跟装甲车一样哟,前苏联的轻工产品都很次,难怪要垮台。二嫂暗中掐了他一指甲皮,老二及时住了嘴。女子没在意,又拿出一双低腰靴子,一再喊老三的媳妇,弟妹,快来看看,这双鞋最衬你了,你身材最好么。老三媳妇偷偷在抹眼泪,妈刚才的电话被她听懂了,知道老三不回家,失落死了。差不多一年半了,老三从镇上调进了县政府,地位变了,心态变了,居然要和家里的媳妇打离婚。偶尔回家看爹妈,也不和媳妇同房,一直在暗战。鉴于爹的病情,两口子消停了不少,却始终僵持着,连面都不打算碰。老三媳妇本想,姐回来了,趁着一大家人团圆,事情会有转圜的余地,孰料却泡了汤。刚才的电话,令自己的脸很烧,当众被羞辱了一般。——这些琐事,女子平时不在家,女子自然不知,也无人相告。女子问,你把鞋脱下来,现在就试一试,合不合你的尺寸。老三媳妇说,不试了,姐买的准保适合我。
        这时,狗在一旁捣乱,蹿来蹿去,老三媳妇突然踹了一脚,怒骂道,陈世美,滚一边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女子一时发怔,见佛龛里的泥塑闭了眼,爹微微摇首,很罪过的样子。
        狗咆哮着,呲了牙,却对着女子虎视眈眈。
        女子又拿出来一条皮带,叮嘱老三媳妇说,喏,这是生牛皮的,环扣也漂亮,哈萨克的,你捎给弟弟吧。老三媳妇极不情愿,虽说接了,却忽地将皮带绾了扣,套在狗的脖颈上,一勒,又一勒。
        狗遭此劫难,舌头掉得老长,像一条褪了色的红毛巾。老三媳妇犹不罢休,指桑骂槐地说,陈世美,你再乱叫的话,我勒死你,晚上炖了肉吃,信不信?狗东西,你信不信?陈家湾的规矩都如此,大的骂,小的宠,妈眯了眼,咯咯咯地笑,好像在看一只小母鸡刚生了蛋似的。女子恼了,撩了撩头发,冷寂地说:
        你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跟狗计较什么呀。
        姐,我没别的意思。
        你真有意思!女子道,语气萧索。
        兄弟三人的娃娃们都放了暑假,皆女孩。老大两个,老二两个,老三只生养了一个,叫灿灿。平素里,远在新疆的姑妈只是个传说,偶尔听过声音,却没亲见。此时,娃娃们怯生生地站在堂屋里,安静,木讷,目光躲闪,动不动就躲在大人的屁股后边,羞脸很大。女子动作麻利,将预备好的礼物按人头分了,又将葡萄干、无花果、红枣和巴旦木什么的干果均摊了,一家一堆。女子忙得四脚朝天,鼻翼上孵出了一层汗。不过,这件事只能女子自己忙,旁人当观众,帮不上手。灿灿偎过来,给姑妈递给毛巾。几个娃娃里,灿灿最心疼了,长相跟了她妈,大眼,粉白,鼻梁高,像个洋娃娃芭比。女子贴了贴灿灿的脸,惜疼死了,好像一鼻子嗅见了陈家的血脉,不用击鼓升堂,也不用三滴血。
        亲热完,女子拽过来拉杆箱,慢慢取东西。兄弟妯娌们的目光很是失望,没什么稀罕物,竟然一些补药,大瓶小罐,齐刷刷地栽在了炕沿上,像一个连的士兵。女子说,没什么买的,现在只要有了钱,口内口外(俗语,以星星峡为界,划分出内地省份和新疆自治区)啥都可以买得上,但这些补品都是新疆的特产,绝对正宗,爹和妈你们按时吃,我教你们咋吃。爹的眼神里开始倦怠,害上病后,一听药就头大,眉眼苦哈哈的。妈唏嘘着,不住地唠叨说,花冤枉钱!有这么些钱,你还不如去孝敬你的公婆,划不来哟。女子听出了意思,忙掏出一件天山羊绒衫,撕开袋子,在妈的身体上试尺码。哟,刚刚好,不长,也不短,颜色配妈,洗了也不会缩水。妯娌们夸赞着,把妈的眯缝眼都夸开了,睁得很大,喜陶陶的。——剩下爹了!爹是重头戏,大家拧脖子,偏肩膀,撅尻子,争着看。
        女子抖了抖,一双护膝,内里衬了一层羊羔绒。
        洁白,细腻,轻飘飘的,攥在手心时,像一团快融化了的初雪,令人不忍。这是女子的心愿,大家登时鼻酸,却也心知肚明。爹是一辈子的老寒腿了,病根深,偏方吃过不少,未能治愈。年轻时就这样,一遇天阴刮风,双腿就打颤。冬天就更不用说了,白里黑里,时时窝在热炕上,嘴里还喊冻。女子上了炕,绾起爹的裤管,一双瘦刮刮的腿上,布满了蚯蚓般的粗大血管,像得了静脉曲张。女子将护膝一绕,套在爹的膝盖上,问说,暖和吧?像揣了一个小火炉吧?爹笑眯眯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许多。爹说,你买的,即便你哄我,给我贴一个废报纸卷的,我都觉得暖和。女子嗔道,你就相信你儿子,从来不信任女子,我早料到你会这样子讲的。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谁也不偏向,穿了你买的护膝,我一定要站起来,我还没活够哪。女子心里恓惶着,声嗓却嘹亮,喜吟吟地说,我是爹的药,爹当然会站起来,我保证。爹抚了抚女子的肩,再也不吭气了。——这时,老大在拾掇破纸箱板,老二玩腻了手机,蹒跚过来说:
        我差点就去乌鲁木齐一趟,有个差使,后来取消掉了,上半年吧。
        呃,我可时时欢迎你。
        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想一想就受罪。老二西装在身,却穿了一双球鞋,像刚从工地上回来,沾了点点泥浆。又说,咋样么?看你的表情,日子一定不错。
        将就着!哦,我可不比你当老板。
        你的口音也变了。
        没变!
        嗐!老二扑哧一笑,上瞅下看的,又说,你算是扎根了,新疆咋样么?
        乌鲁木齐有点冷!
        冷?
        我是说冬天,刚去的那几年,我的手和脸都冻开花了。女子及时止住了,不想深入,却说,当然现在是夏天,吐鲁番的火焰山,一眨眼,就能把生鸡蛋烤熟。
        喏!你用我的电话吧,给家里报一声平安。老二递过来手机。
        不了!
        打呀!别用你的,你的还收漫游费呢。打通了,我和妹夫讲几句话,没见过面,但毕竟一家人嘛。老二催促着,口气硬,又讲,我要谢一声妹夫,把我妹子养得这么精神,我应该做的嘛。
        女子也有手机,亮了亮说,我刚打过了,他在忙工作。
        你看你,还跟我客气。
        呃,我去给爹妈做饭,给大家做一顿新疆饭。女子局促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对着全场观众说,谁也别进灶房,我单独来,亮一招我的手艺,新疆饭!大嫂二嫂和三弟妹,你们的茶饭当然好,但新疆拌面你们真不会,谁也别来插手。——妯娌们散坐着,早就吃起了干果什么的,嘴里不停嚅动,呸呸呸地啐着果壳。女子道,再说了,十几年没给爹妈做饭了,我欠,我也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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