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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有点冷

发布: 2012-5-11 07:59 | 作者: 叶舟



        A.
        
        喊的是“米子”,落实在纸面上是“女子”。陈家湾的人口拙,都这么叫自己的姑娘,像嘬了一口气,眯了眼,在吹笸箩中的旧粮食。
        女子回来的时候,是在下半天,日光不太亮。日光不亮的意思是说,晒了一晌午,现在总会起一点点沙尘,在天地间闹一闹。听见狗吠叫,门板在摇,爹迟疑一番,妈却拄着腰站起,晃晃悠悠的,疼得呲开了牙。妈的腰三年前就坏掉了,要是机器坏掉了,还可以卖进废品收购站,但它是妈的腰,就那么一直挨着。妈趴在院子的大门上,切开一条缝,懵懂地问,找谁呀?没听见回话,妈再问了一遍,狗也追问了三遍。这时,妈看见一辆绿皮车挑过头,将车屁股对准了门。
        我!
        女子喊说。
        妈这回听懂了,什么都懂了,忙麻利地打开门闩。女子左右手拎着东西,缀得人身材挺拔,用脚尖拨开了门板,侧身进来。女子见了当妈的,喜兴地喊了一声妈,嘴很甜。妈愣了愣,忙用手捂住了眼睛,顿时黑灯瞎火起来,心里却十分的亮堂。女子丢下东西,贴在妈的胸前,拨拉着妈的手,一再问,咋了,到底咋了么?妈十指摊开,抹着脸,一个劲地摇头,牙关很紧。女子讥诮说,看把你给激动的,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哭什么哭,不许哭。妈丢开手,脸上腾起一片水雾,申斥说,你回来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值得我哭,死女子,你最好死在外头去,一辈子别进这个家门。女子吓唬说,真的?这可是你说的,车在等我,我现在就去搭火车。妈突地一动作,拽住了女子的胳膊,解释说,我才不稀罕哭你,刚才有一个灰尘渣渣掉在了眼睛里,磨着我,我不是真哭。
        司机比较勤快,将后备箱里的行李卸下来,一一堆在了院子里。女子数了数,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别慌忙,喝口水吧,你返程回定西还得一个多钟头呢!女子问。司机抹着汗,问天打卦,推宕说,不了!看天气,等一下要来沙尘的,我得趁早回去,能赶上下半天的饭。女子掏了掏兜,掏出一大把钞票,翻出了一张红的,一张五十的,递在司机手里。女子道,不找了!多余的零头,去给娃娃们买些水果吧,小学生,正是补身体的时候,平时要多吃些维生素才是。
        女子站在门口,辞别司机。绿皮出租打着黑屁,响了响喇叭,驶上了不远处的公路。——这时,日光不太亮,云朵像荷叶饼,将日头夹在中间,温吞吞的。狗也没了态度,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像它是八辈子前转世过来的,认得女子是自家的人。妈却变了脸,啐着唾沫说,半脸汉,要那么多钱吃药去。口气不屑,明显对刚才的车钱起了意见。
        你不是眼睛麻了么,还认得人民币呀?女子调皮说。
        妈回说,再麻,钱上不能含糊。
        好啦,好啦好啦。女子拢起妈的胳臂,替妈消气说,我从定西下了车,下半天来陈家湾的班车停了,就打了一辆出租。人家也是下苦人,没必要发咒嘛。
        你该来个电话,让老二派一辆时风去定西接你,还不花钱。妈说。
        爹呢?
        妈颓丧地一指,颟顸道,喏!老骨头在炕上躺着呢,中了风,高血压,你少让他激动。话未讲完,声嗓便哽咽起来,肩胛在抖。女子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在妈的肩膀上趴了趴,湿了一片。妈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让他激动,也别送进棺材里去,他还想多活几年呢。女子含泪点头,整理了头发,捋顺了衬衣,跺了跺脚上的灰土。女子说,快去给我找几张废报纸来,我把身上的脏东西燎一燎,我听见爹的咳嗽了。
        没有废报纸,妈回了趟屋里,转身攥着一个课本出来。妈问也不问,撕开了,将火柴擦着,点了火,又扔在了地上。火很虚,虚笼笼地漾荡开来。女子跨开腿,从火上奔过去,又奔了回来,让火舌舔着裆部。——这么一来,在千里路上不小心沾上的脏东西,就在冥想中一干二净了。
        爹!
        女子边喊,边抬脚进门,样子很轻松,也很急切。
        七八个纸箱子堆在院中,透明胶带封的口,有的牢实,有的竟裂开了嘴,里头大都是一些零嘴或礼品。另有一只拉杆箱,坏了一个橡皮轱辘,歪歪地立着。仔细看,其实不是轱辘坏了,原来水泥抹平的院子地面有一个倾角,直对着院子一隅的窖口。几年前,政府给每家每户发了钱,造了这么一个工程,名叫“雨水集流”。虽说院子里拉了自来水管道,但一到盛夏季节,龙头就像个后妈,不是亲生的不爱养,顶多在后半夜才滴滴答答一阵子,太恼人。再说,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窖底的残水成了泥浆,味道也像酸菜,胃不好的人一喝就吐。
        爹蜷在炕上,态度很冷。
        炕桌上有一盏茶,还冒着热气。暖瓶盖子做的烟缸上,斜搭着一根老雪茄,烟灰很长,却没死灭。女子心知,爹肯定在置气,爹就这么个样子,一辈子威风惯了,喜欢被人抬,喜欢戴高帽子,腰里安了一块钢板,宁死不弯。女子拽住爹的腿,轻摇了几下,似乎爹睡熟了,怕惊了爹。爹暗中虾米了一下身子,将被角掖在胳膊下,依旧不应。女子心一软,立在炕头前,突然双膝跪地。
        我给你磕三个头,爹!
        不答。供桌上的人继续虾米着,却藏着小小的激动,在被窝下瑟瑟发抖,抖得自己都唏嘘起来,下不了台面。女子干脆,磕毕了三个,又磕了三个,仿佛要把这一生的响头都完成掉。爹终于招架不住了。爹掀开被子,艰难地说:
        别磕我!有本事,你去拜庙吧。
        女子道,我不磕庙,我没有庙,爹你才是我的一座庙。
        你跑回来干么?
        看爹,也来看妈,看看弟兄们,看看家。——女子料到了这样的质问,有问有答,一点都不含混。女子说,我来太晚了,我专门来挨骂的。
        你能蹲几天?
        女子回说,待一个暑假吧,娃娃被婆婆接走了,给我腾了时间。
        不行!爹赳赳然地否决道。
        咋了?
        爹挣扎起来,妈赶紧爬上炕去,在爹的脊背后头垫了枕头,还在爹的胸口上捋了捋,把爹的火气揉顺了。爹的嗓子里有痰音,咳了咳,像一尊沉甸甸的菩萨端坐炕上。爹定睛望了望女子,伸手去拿雪茄烟,却没拿到,又伸手去抓茶杯,也没抓上,动作僵硬。爹略略掩饰了一下子,揉了揉眼窝,叮咛说:
        你在乌鲁木齐做生活,别蹲太长时间。
        爹,我刚回来呀。女子道。
        做生活重要!爹说。
        
        B.
        
        女子回来省亲,当然是一桩大事,大到村子里的人迅速知道了。
        院子里停了一辆自行车,生了锈,瘪了气,落足了灰尘。女子手上沾着面粉,利落地擦净,打了气,骑上出门。妈追撵上来,在后头喊,菜铺子乱要价,你看准秤,别叫骗下。——陈家湾的地都让兰州的工厂瓜分光了,即便哪家有一亩半分的,也远在山里。地太瘦,种不出东西,顶多用石头压一些瓜苗,在中秋节附近摘采下来,大的去城里卖,小的自己吃,哄一哄娃娃们。所以,轮到吃菜,必须去镇上的菜铺子里买。河南人和安徽人耐吃苦,把生意做到了这里,后半夜去七十公里外的兰州菜蔬批发市场,天亮就回来,赚的是差价。陈家湾的人也不烧煤了,煤太次,无火力,改成了烧煤气。女子的后车架上捆着一个空瓶,一手扶着车头,一手稳住煤气瓶,踩得很快。
        下半天的时光,陈家湾的邻居们喜欢蹲在临街的墙根下,一边看陇海线上的火车,一边晒日头。但男女有别,泾渭分明。上了岁数的男人们在掀牛九牌,在下象棋;女人们要么搂着怀里的孙娃子,要么缝缝补补手里的活,要么在擦钢筋锅上的油灰,没一个消停的。——年轻人大都进了城,各闯各的前程,各挣各的钱,把爹妈和娃娃都扔在了家里,十天半月才来个电话,随便问上几句。
        女子骑车过来时,大家都发现了,模样没变,声嗓也没走样,虎虎实实的一个身材。女子不美,粗眉陋眼,大手大脚的,像从她爹她妈的五官上雕刻下来的,谁能不识得呢。于是,一个老妪举起针,在头发里边滑蹭,边打问说:
        喂,你是陈真大爹的女子吧?
        正是!
        咦,稀罕死了,拿起石头打月亮,你可真回家喽。
        ——陈真是爹的官名,不是练拳的那个,爹这么叫了一辈子,属于四乡八村里能竖大拇指的人物。一帮人乌泱泱地围了上来,女子忙下了车,将车子斜靠在胯骨间。人们左看看,右拽拽,像瞧新鲜。女子也不生分,挨个儿认出了名字,惹得大家都泪汪汪的,似乎天色都暗了许多。这时,一个怀里的孙娃子哭了,一个哭,传染给另一个,织成了一张嘹亮的网。女子想起来了,忙从裤兜里摸出一把葡萄干,分散着塞了,嘴里说,甜一甜,小心,别让卡住了。葡萄干晶莹透明,真的有效果,让孙娃子们都巴着嘴,粉嫩嫩的。
        十几年没来看你爹了吧?
        有了!
        怪道!新疆的饭食养人,瞧女子的皮肤,一指头能弹出水来。
        女子摸着脸,谦逊地说,风吹皱了,嫌老了。
        妖精!嘴上没个栅栏,你嫌老,那我们就成了棺材瓤子啦。邻居们拢得更紧了,谁都想争抢上一句话,不愿掉队。有人问,女子,你生养了几个?
        就一个!一个就够了,唉,拉扯得费劲。
        男的?还是女的?
        带个把把,是儿子娃娃!
        你爹能站起来了吧?
        没!女子凛了凛,登时怪怨自己,刚才忙着激动,竟忘了查看一下爹的病情。又说,他那个脾性你们知道的,倔死了,我磕了响头,才把我宽赦的。
        他不倔,他就不是陈真大爹哟。
        话题忽然换了,集中在了爹的身上。爹在村子里没职务,但比陈家湾一带有职务的还牛,还有威信,还经见过世面。先时,但凡涉及村里的决策什么的,芝麻官们都会拿上一块茶叶几盒烟,上门求教,讨个主意。爹中风躺倒后,下了死命令,大门紧锁,二门不应,不许外人来探视,也不再给任何人献策。爹保管着先前的高大形象,不想把自己破败的一面示人。——这些话,女子是后来听妈在被窝里讲的,还惹出了好几次痛哭。见大家话里话外牵心着爹,女子心生感动,把裤兜翻出了底,连最后一枚葡萄干都搜了出来。
        你回来,你爹肯定就站起来了。女子,你回娘家不容易,好好伺候上一段。
        当然!我就来尽孝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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