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乌鲁木齐有点冷

发布: 2012-5-11 07:59 | 作者: 叶舟



        台地在另一片塬上,眼睛看得见,中间却夹着一条深沟。
        薄暮四合,鸟雀还巢,微微起了点风,风中羼杂着小颗粒的沙尘,稍稍呛人。女子拎着食盒,下了沟畔的小路,径直往对过的嵇小武家走去。——定西和毗邻的一带山险水恶,历几万年之功,唐突的洪水早将大地切割成了块状。一眼望去是平原,孰料,皱褶中却埋伏着阡陌纵横的沟壑。站在这一边跟邻居讲话,一般都是用声嗓喊,把喉咙都快挣破了,所以陈家湾的人饭量都大,脾气也大。不像爹的这一片宅基地,姓陈的都抱成团,家家户户只隔一堵围墙。
        嵇家是外姓,解放后才搬来的,孤零零地缩在沟壑对面的台地上,鲜有人交往。女子的脚后跟上溅起了一根烟柱,尾随着,慢慢爬上了对过的崖顶,看见了嵇小武家的门。
        越是贫瘠,越是严重缺水,陈家湾的人就越爱审美。
        审美没别的招数,欠物质基础,人们就竞相养花,暗中有一种攀比之风。花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清明过后,随手在房前屋后撒些种子,随缘。岂料,这些种子和陈家湾的后生们一样,有强悍的生命力,萌芽,发叶,抽枝,开花,漫漶地搭在墙面和栅栏上,形成气象。女子穿过村子时,看见了喇叭花、大丽花、夹竹桃花、一串红、胭脂花、西葫芦花、葵花等等,有的栅栏上挂着龙豆和刀豆,不仅赏花,还可以用来清炒,一举两得。在这一片旱塬上,陈家湾秘密地保有了自己的香气和念想,不为人识,却独占一方。——上了台地,拧身四望,嵇小武家的院落像一枚硕大的棋子,被扔在陈家湾的棋盘之外,冷阒,落寞,寂寂无声。女子敲门时,却见院墙外栽着一排排白杨和矮松,门缝里传来牡丹花的清香,门前也被洒扫得干干净净,显出主人的旨趣。一对铁门环,嵌在铁皮的虎鼻上,敲起来声嗓嘹亮。孰料,女子敲门时,门里的人也在敲,相互惊了一跳。
        薄暗中,女子喊话说,婶娘,是我!
        你是哪个?
        我是陈真家的女子,新疆来的。末了,女子还报上了乳名。
        女子呀?!
        门内一阵慌乱。隔着门缝,女子听见了嵇小武他妈的喘息声,心跳声,整理衣服和头发的声音。女子拍着门,催促快开开,但里面忽然现出了一大段的空荒,空荒得像一座饥饿年代的粮仓,很是瘆人。女子不急,开始等。仰头问天时,云散了,天开了,满头的星宿们挂在夜空上,一个接着一个打闪。女子鼻子发酸,膝盖一软,便蹲在了地上。这是小时候的夜空,现在认了出来,唤醒了记忆。夜空下着丝丝拉拉的毛毛雨,不是雨水,却是一滴一滴的旧时气味,落在眼窝中,渗进身体里,泛起了感念的微澜。喘息声犹在,女子掰开门缝,冲着嵇小武他妈再说,婶娘,我给你做了一顿新疆拌面,你把门开开吧。里头却说:
        你回去吧,让你爹看见,这样子不好。
        他病了!
        乖!回去吧,别让你爹头上落了闲话。
        病了不说,他也老了。人一老,就像老虎拔了牙,再没威风了。女子稍觉欣慰,有话,总比冷漠的好,女子就是冲着这一阵话来的。女子又说,我临来前,还去看了一趟小武,他叮咛我的,让我来给你送饭,伺候你几天。
        我吃过了,不要人伺候。
        别倔了,婶娘。小武托付的事,我紧赶慢赶,菜还是热的。女子揭开食盒上的锅盖,以示证明。又说,给你拉了一碗鸡肠子,羊肉臊子,可香了。
        他吃他的牢饭,想我干么?
        婶娘,小武快出来了。
        连一封信也不寄,我早就瞎了,心上瞎透了。嵇小武他妈道。
        小武现在懂事了,只怕你伤心,所以才没寄过信。其实他也不会写信,他那个程度,连钢笔都不会抓。呃,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懂事,天理不容。——女子尽量挑好话,让婶娘舒坦些,怕旧事重提。于是说,小武在监狱表现不错,立一个功,减一年刑期,明年这时就蹲完了。
        明年?恐怕,明年我也埋在了院子里,陪他爹了。
        你怨怪我吧!
        怪你?我一点没怪过你。女子,你回去吧,夜黑了。
        婶娘,你多骂我几句吧,我好受些。
        嘿嘿,你只把自己过好了。嵇小武他妈躲在门内,像一阵风,声音在打旋,破门而出。又说,你好就好,你好了,小武跟你跑一趟新疆也算没白费。小武过的自己的命,你有你的命嘛。
        女子噎死了,知道婶娘还记着仇。——仇像一枚隐隐作痛的骨刺,始终嵌在对方的身体和心里,没有消化掉。这么多年了,女子第一次斗胆回娘家,斗胆来看嵇小武他妈,就想把这件事说开,说清楚,说在光天化日之下。岂料,婶娘根本不给脸,连门槛都不许进。一时间,女子心头荒芜,渐渐发急,索性敲打起来,将两只门环拍得乱响。婶娘不言语,但鼻息可闻的喘气声,又像一种抗议和蔑视,令女子如坐针毡,浑身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女子狼亢地说:
        婶娘,我给你下个跪,你宽赦我吧。
        别跪!我吃不消。
        那你把大门开开,我进去,我把饭搁下?
        外边锁死了,我也出不去的。嵇小武他妈哭咽着说,我喊了大半天,喊不来人。这天一黑,台地上就更没人了,我得罪了谁呀,老天爷。
        到底咋了?
        自己瞧,门被锁死了,也不知哪个鬼干下的。
        果真,女子如梦方醒,忙丢下食盒,借着暗色细看。一股铅白的铁丝拧成了钢索,拴在门环的铁皮虎鼻内侧,绞得很紧。不像野孩子恶作剧,绝对是故意使的坏。钢绳左右相扣,绾成死结,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女子掰了掰,束手无策,门扇一晃一晃的,又将钢绳拽紧了,帮了倒忙。消停下来时,女子说,婶娘,你也别着急,我回去喊人。嵇小武他妈拦挡住,你别慌忙,等天亮吧,也不急这么一夜,我能捱得住。女子忽然看见门板下方有空隙,一拃长,刚好可以将饭塞进去。一念若此,女子便兴奋起来,卸掉食盒,双手捧着碟子,恭恭敬敬地从门板下递进去。饭香逶迤,余味流长,嵇小武他妈再不好拒绝了,真的接受了。
        婶娘,你快点吃,趁热!
        你拉的鸡肠子?
        拌面!有西红柿,有皮芽子,有毛芹菜什么的,新疆特色。女子喜兴道。
        呃,小武能吃上么?
        婶娘一问,女子头上又落了霜,寒战四起,牙关发抖,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子催促着,赶紧吃,别给糊塌了。嵇小武他妈隐身在门背后,仿佛在演一幕皮影戏,声嗓窸窸窣窣的,传来丝丝缕缕的哀声和啜泣。女子说,别牵心!小武应该能吃到的,监狱里的伙食不错,人也精壮了不少,天天去农场摘个棉花翻个地什么的,活不太重,还学文化课,还能看上电视。临来前,我去探视小武,离乌鲁木齐不太远,从我家里坐班车,三个小时就到了。
        女子,我能看见你,从你的声嗓里能看见的,我不瞎。
        婶娘,我知道!
        我不怨怪你。原先你瘦刮刮的,现在是妇人了,胖乎乎的,一脸喜气。见你好好的,我也省心。这是你的命,你要惜疼自己的命。
        我也能看见你,婶娘。你的头发白了,肩胛也塌了,我知道你六十六了,属虎的,比我妈小一轮。女子手扶着门扇,薄暗中,指甲皮抠着木屑。下意识里,想把这一扇无情的阻隔一下子抠烂,直面相向。女子又说,婶娘,我欠下你的,也欠下了小武的,我会报答的。静谧中,嵇小武他妈忽然问:
        你生养了几个?
        一个!儿子娃娃,现在八岁了,刚放暑假,跟公公婆婆在一起。
        你应该带回来看看。
        太闹!
        哦,女婿呢?嵇小武他妈像翻户口本,一页一页地细察。又说,娃娃都八岁了,你连女婿也不带来一次,连你爹妈都不拜。我替你爹妈有意见,你不该一个人回陈家湾的,应该团圆才是。
        顺着毛毛糙糙的门扇,女子身子一软,先坍塌成一堆,又慢慢滑了下来。女子再也提不上一口气来,瘫坐在地上,趴住大门号哭。嵇小武他妈听见了异常,声嗓喊破了,咋了?女子你咋了?一会子,嵇小武他妈又从门缝里递出来湿毛巾,边哄,边摇着门扇上的女子,却始终没得到响应。女子哭够了,把眼睛贴在缝隙间,终于看见了嵇小武他妈模糊的轮廓。女子伸进手,一把攥住了她。
        婶娘,我给你诉一声苦,你千万记得保密。要不,我爹会活不成的,也会被陈家湾的人们看笑话,戳脊梁骨的。
        我知道!不难心,谁愿意倒苦水呀。
        我丈夫死了!女子攥住对方的手,感觉指甲嵌进了婶娘的肉里,掐出了血,也掐出了剜心的疼痛。又说,不久前的事,天塌下了。
        女婿么?
        是!
        我的天!你快说,女子,你别憋坏了,说出来就好了。
        他是个塔吊司机,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没什么问题,好端端的。婶娘,你不知道,那一天风很大,新疆本来就风大,有时候刮起风,能把火车刮翻,把戈壁滩上的石头刮飞。真的!——女子想,既然开了口,索性一吐为快,将心里的冤屈都呕出来,换一个轻松。事发至今,女子没给陈家湾的娘家讲过,也从没给任何一个外人讲过,窝在肚子里,发酵着,只身扛着,腐烂着,几乎要崩溃了。婶娘她不是外人,看在嵇小武的面子上,婶娘有权知道这一切,替自己分担一点。女子说,结果呢,风一吹,塔吊就倒了,人从几十米的高空掉下来,另外还死了几个工人。唉,来不及抢救,人当时就没了。
        我知道你的愁苦。
        那么高。真的,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高。女子仰首,喃喃说,人很容易的,一阵风,人就没了。
        女子,你的话让婶娘也活不下去了。
        婶娘,你不了解,他在他一个亲戚的工地上干活,老板是他堂哥。等人火化掉了,我才知道被骗了。老板给别的死者一人赔十二万,却给了我八万,因为别的家属抬上尸体闹,我却让哄了,先去了火葬场。婶娘,已经快百天了,我像做了一场梦,梦里还看见了他,他穿着一身血衣,在喊我。
        罪孽啊!你还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寡妇拉娃娃了。
        我老了!
        你精神老了,人还嫩呢。
        老板来找过我,他那个堂哥,想私下里了了,让我别再闹。因为,乌鲁木齐的报纸上说,塔吊有质量问题,是一桩特大事故,要重重罚他,取消他的施工资质,他害怕了,尻子松了。我没答应他,给多少钱也不答应。我跟了我爹,天生一个倔。
        人没了,钱就是一张纸嘛。门里头唏嘘道。
        真不是为了讹他的钱!
        我知道你,女子。
        主要,为了这口气!
        你像你爹。
        婶娘,我没甘心,我也不服输,我非要弄出个青红皂白来。我和老板干不过,我就去人民法院起诉了,还找了律师。女子的口气截铁起来,硬朗地说,我就不信天下的衙门朝有钱人开,我要打这个官司。
        你太恓惶了,女子。
        公婆都老了,没办法,我得一个人扛着。
        我惜疼你!
        ——婶娘在里边絮叨着,喋喋不休。女子继续攥着她,却觉得攥着一块深冬的冰,寒彻心脾。突然,婶娘用拳头击打起门扇,仿佛在喊冤,在唤魂。婶娘说,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拉上一个兄弟去新疆,给你做伴。起码,你也该给你爹念叨一声,不该瞒着你爹。女子觉得悲伤转移了,婶娘自己担起了哀告的角色。但婶娘的话,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女子的心。女子直言道:
        我瞒着我爹妈,我谁也没讲过,我第一次给你讲,婶娘。
        你另有愁苦吧?
        他是个瘸子,人也嫌老,比我大整整十岁还多。女子认真地说,我没办法,小武他进了监狱,丢下我一个,我在乌鲁木齐举目无亲,我只能嫁给他,找个落脚的地方。我不敢回陈家湾,也不敢给爹妈说,更不能领上一个瘸子女婿回娘家,让街坊邻居们失笑死吧。我爹的死性情,在陈家湾是出了名的。
        你傻么,谁会笑话一个残疾人呀?
        我熬了十几年,想一直瞒下去,反正人不在陈家湾,情义也会慢慢寡淡掉的。没承想,那天灿灿说,我爹中风了,原先家里也瞒着我,一直瞒我。
        婶娘顿了顿,苦笑说,你爹,唉!
        咋了?
        他在盖一座庙。荒唐!他发了咒,他要盖一座神庙。婶娘叹息道。
        家里有改锥么?
        有呀!
        婶娘,你快去取一把改锥来,钳子也行,我撬开铁丝,我进去跟你说话,跟婶娘说上半夜。——女子从嵇小武他妈的嘴里,听出了别的秘密,所以灵机一动,开口央求。婶娘笃笃笃地走了,门扇一下子轻松了,在风中摇晃。女子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捋了捋头发,打算给婶娘一个崭新的形象。
        突然,女子的口鼻被捂住了,身体也被拖住,倒栽葱似的,隐入夜色。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