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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有点冷

发布: 2012-5-11 07:59 | 作者: 叶舟



        
        C.
        
        进了灶房,插上门闩,天色一下子暗了。
        灶房在院子的另一角,单独一间。跟女子猜想的一模一样,冰锅冷灶,尘索挂顶,空气里霉馊气重重叠叠,像座寒窑。连煤气都是刚换来的,爹妈平时喝个开水,一定也成问题。绾起袖子,先擦洗了锅台和案板,又洗了锅碗瓢盆,坐了一壶水。盆子里焐着一大团面,是女子临出门前和的,一直在醒。揪起一缕,试了试软硬,刚好。面是做拉条子的,宽细随人,从牡丹花的水里滚熟,再浇上各种菜蔬和汁,调上辣椒呀醋呀蒜泥呀,就是标准的新疆拌面了。不急,女子蹲在地上,先是择菜。菜是老五样,毛芹菜,西红柿,洋葱,番瓜,长刀豆。量足够了,还应该多出一个人的,虽说她现在并不知。又开始洗肉,女子特意割了三斤,皆是羊后腿上的紫肉。陈家湾的人不说瘦肉,用紫肉来代替。很快,紫肉被切成了拇指蛋大小的肉丁,拌了葱姜蒜,腌在一旁。等一下炒成臊子,再和菜蔬们混合一炒,砌盘成饭。天煞的!女子忽然用拳头杵了几下太阳穴,恨死了,简直想啐自己一口,刚才去镇子上采买时,竟然忘了孜然。没了孜然炒肉,拌面还叫拌面么?还能大言不惭地说是新疆饭么?于是,女子落下了病,觉得这一顿的手艺先自寡淡了。
        态度怏怏的,接着切菜,切得有气无力,没有了精神头。死不甘心,又巡视一圈,灶房里坚壁清野,别说孜然了,爹妈连平时的吃盐都没有。幸亏事先买了各类调料、植物油和盐,否则就现眼了,丢不起那个人。心里却不由得挂念起来,一日三餐,爹妈咋吃饭?总不会是开水泡馍吧,总不该啃冰馒头吧,总不能七老八十的,天天去镇子上买一碗凉皮吧。越想,心上越不是滋味,手里的刀也就气恼了,剁得山响,和伐木一般。——应和着女子的不满,堂屋里却是一片沸笑声,谈说声,高朋满座的样子,似乎都是稀罕的客,尊贵的亲,远房的主,只等着磨利了牙,张开了胃,各把各伺候舒坦,一抹嘴了事。匆忙中出了麻烦,一刀下去,险些将指头切破。洋葱头是圆的,拿不稳,滑了好几次。迷离中,手起刀落,径自将洋葱劈成两瓣,剁成了粉末状的菜丁,眼泪扑地淌了下来。
        心说,反正没人看笑话,偷着哭上一鼻子吧。
        眼泪是辣的,掉在案板上,落在衣襟上,越来越凶。眼泪不争气,本来是回娘家的第一天,该忍着,该藏着,有真正哭的时候呢,现在却提前了,像早产的孕妇。哭也就哭了,还哭出了声,胸脯一鼓一胀的,比小时候灶房里的风箱还夸张。其实,女子也没哭上多久,腿就被灿灿抱住了。
        灿灿在院子里跟狗玩。狗听见了哭声,汪汪汪了几声,就被灿灿发现了。门扣住了,灿灿便从窗户里爬进来,知道哭的人是姑妈,不见生,倒很亲热。
        姑妈,你自己哭?
        呃,我不自己哭,难道还让你替我哭呀?女子捏着小脸蛋,失笑起来。又说,姑妈没哭,姑妈在切皮芽子,眼睛辣死了,真的!
        皮鸭子是芽?
        洋葱!
        灿灿接过了一只洋葱头,搂在怀里,仿佛是只小皮球,样子很欢实。女子忽然忆起了先前的一幕,蹲下来,摸出十元的钞票,塞在灿灿的衣兜里。女子的表情像颁奖,逗引说,乖!姑妈上次给奶奶打电话,后来你接了,跟姑妈说你的学习成绩,你门门都在六十分以上,应该表扬。灿灿很自豪,抿了嘴唇,吸溜着鼻涕。女子又说,你还偷偷给姑妈讲,爷爷有病了,躺倒了,要不是你说,姑妈还蒙在鼓里,不敢回来,打死我也不敢的,这更应该表扬一下。乖!你是姑妈的小间谍,以后有啥事,你就在电话里给姑妈偷偷讲,别让他们听见。
        我去买图画书,我不吃街上的麻辣烫,不干净。灿灿攥着钞票说。
        对!你和爷爷一起吃。
        爷爷奶奶没牙了,其实,有了牙也没饭吃。
        呃,你说什么?
        真的!经常没吃的,就在街上买锅盔(大饼),吃馒头,就一点咸菜凑合。灿灿犹如一台打开的录音机,原原本本地说,礼拜一大伯伯家养,礼拜二轮到二伯伯家,礼拜三该我妈送饭,一轮一轮的值班。他们去挣钱,还去街上逛,经常忘了给爷爷奶奶送饭。送的,其实也是家里的剩饭,长了毛,味道酸。要么,他们就买一大堆锅盔和方便面,扔在家里不管了,一点也嚼不动。
        乖,你上次咋在电话里不讲?
        我怕!
        怕什么?
        这时,灿灿开始吮指头,人小鬼大地斟酌着,似乎有很多的难心,很多的不情愿,也很抱歉。灿灿说,他们经常乱打架,二伯伯打大伯伯,大伯伯也打我爸,我爸一生气就不回家。婶娘们骂我妈,还去我爸那里告我妈的状,我爸回家就打我妈。真的打,可狠了,皮带和绳子都用上了,我妈被打得鬼哭狼嚎,十天半月躺在床上。一养好伤,我妈就上吊,就割血管,就绝食。上一次,我爸兄弟三个在院子里打架,爷爷气不过,一头栽倒在地,背到了医院才救过来,没死成。
        女子搂抱住灿灿,瑟瑟发抖。女子说:
        乖!你千万记住,你没给我讲过这些话,从来没讲。你答应保密,好不好?
        我保密!
        你是姑妈的心肝,对吧?
        姑妈,他们都在骗你,骗你回来。灿灿忽然趴过来,对着女子贴耳说,爷爷其实可以站起来了,可以走几步。我也骗了你,电话里给你说的话,真的都是奶奶偷偷教给我的,说爷爷病了,脑溢血,正在放命,催你赶紧回来一趟。
        干么骗我?
        爷爷和奶奶想你了,快把眼睛都想瞎了,还老哭。
        乖!姑妈也想你们。
        ——有了这个心结,女子的动作便潦草起来,不再认真。五样菜,羼杂了炒好的羊肉臊子,又进了一遍滚油,砌在碟子里,菜多汁满,恰好用来拌拉条子。女子尝了尝,没滋没味的,尤其是少了孜然,天然地缺失了精气神,哪还有一点点新疆拌面的特色呢。心里空荒荒的,五味杂陈,坏念头一个接一个,犹如捻不灭的灯绳。暗忖说,就这样吧,他们天天给爹妈吃锅盔和方便面,作贱死了,忤逆死了,凭什么我现在要巴兮兮地伺候他们。见鬼去!一帮子涎了脸的吃货,就这一顿,再休想让我做第二顿。
        水开了,牡丹花绷紧在汤面上,热气袅袅。女子稍稍缓了口气,开始拉面。
        头两碗敬给爹妈,双手呈上。爹吃得很慢,一口面,一嘴菜,细嚼慢咽。妈不肯,非让女子先吃,说你是远来的客,火车上一定饿过了,青皮寡脸的。女子揶揄说,你把我当客,请问哪有客人进灶房,主人们却在屋里跷二郎腿的?话里带刺,又像踹了几蹄子,妯娌们纷纷吐舌头,心虚了,一个撵着一个,奔进灶房里去拉面。女子盯着爹妈,一再说,慢点,别呛了。又给爹妈搛菜,专挑紫肉搛,一忽儿垒成了小山。还说,多吃点肉,肉里含铁,对上了年纪的人有好处。
        沉下脸来,女子对老大说,大哥,爹妈一礼拜能吃上一回肉吧?我刚在镇子上转悠了一圈,发现摊子上的卤肉炖得挺烂,你每次回来称上几两,也不费劲吧?老大嗫嚅道,买过!你还不清楚呀,他们就是舍不得吃肉,怕花钱。女子讽刺道,看大哥说的,又不是割你身上的肉,爹妈凭啥舍不得呀?老二在等饭,忙中偷闲地拿了块抹布,在擦鞋子,闻听了这话,咕唧咕唧地发笑。女子说,二哥,你的厂子里不是开了灶,给工人们做饭么?你打发个人,每顿给爹妈送来一半碗,你也省心不少啊。老二猛地抬头,叱问说,谁说我没送?谁给你嚼的烂舌头?女子淡笑说,你是孝子,陈家湾谁不清楚呀!——拌面端上来了,老大和老二拌了调料,转身去了院子里,再不照面。
        一时间,堂屋里蹲满了大人娃娃,喉咙里一片抽吸声,直喊香,喊好吃。
        爹剩下半碗,说饱了,不敢贪嘴,天天窝在炕上,怕积食。爹的毛病女子是知道的,忙泼了喝败的茶叶,泡上新的。茶是老茯茶,消食,解渴,喝了一辈子了,改不了。妈问说,你赶紧吃,一碗一碗地让,就你大方呀。女子堆着笑,爹,我自小吃惯了你的嘴巴子,你的这半碗剩饭,现在归我,你不介意吧?妈丢下筷子,开始抹眼泪。爹说,吃就吃吧,别糟践了粮食,趁热,别糊塌了。又申斥老伴说,我又没死,你号什么丧?妈腾地站起来,争辩说,我心里不顺,女子刚回来就吃剩饭,我后娘么?妈一哭,女子端起剩饭,掉屁股出去,不忍听见。
        灶房里只剩下了半张面,女子舍不得吃,妯娌们也没央求她吃,奈何。
        这回,拉的是细面,像毛线一样。陈家湾的人把这样的拉条子叫“鸡肠子”,丢在锅里,煮了七八遍,挺烂的。女子捞起来,浸了凉水,又洒上植物油,拌成了凉面,怕粘连。再搛上五样菜,装在食盒里,盖上锅盖。女子拧身出门时,听见爹在咳嗽,灿灿在骑狗,另一个侄女在喊叫,说课本不见了,课本丢了还怎么做暑期作业呀。没说完,一屁股瘫在地上,失魂般地哇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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