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院
“你们都知道那女教授吗？”
“噢，你是说……”
“听说……她……那个姓真奇怪……”
“这里真有一座山呀。你快看，快看——”
“那条路也有。”
“咱们快去找找……”
“说不定的事。”
……
曲院一直在山下人的传说里。年年草木，月月诗书，无尽的金石声都被传播于口舌之间。真实的东西，经历了一次次个人化的虚构操作，最终消灭了时间，打乱了日夜的顺序。忽然间，我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我以为我在王教授的山上住所，不停地修正着那些记忆。文字来自于记忆，你可以读到我一个人的乌村。也可以适当地跳跃阅读，乌村不是连惯的，在我的脑里它以碎片的形式存在。有多少年了？多少年后，我遇上了王邦尧教授，她用文字把我的那些碎片呈现出来，一张张似乎被修葺一新的稿纸上长满了我油亮油亮的童年。乌村背景里的一个侏儒其实不过一棵草。哦，不。她说，是小仓鼠儿！
“是，是，是小仓鼠儿！”
当然，昼夜交替之间，我也目睹了作为王邦尧的部分记忆是如何草草的结束（那些悲伤的故事）：“一首诗通过一个爱着自己的人，从自己想爱的人那里传过来。”这句话有点儿车轱辘话，但请好好理解。的确，王教授似乎在掩盖回忆中的这些关键点。这些点将能连成一条线，这条线是我一直抓不到的——
她说过：“叶隐啊，我们是在校园艺术节上见到的。他说还记得我，抱着中阮的样子。多令人高兴呀……我们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夜晚。我们不说话，从这条草径上一直往深处走。对了，他说他能听见草疯长的声音。那时候我竟然觉得他都是乱说的……
草长的声音是什么声音？我到底不能理解，也许就是乱说的。
……叶隐走的前夜跟我说，他父亲去世了。捎信来的人说是一个货郎的手合上了他的眼帘。
第二天，我记得叶隐走的时候天高云淡，远方的村落抖动在镶着绿边的地平线上，清晰可见。而他这一走，竟然最终没能走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雾。那场雾就散得很快。王教授说出的这些点，排列起来给我的感觉是，大雾几乎是一瞬间就把一个人，一段关于爱情的记忆，从快乐的一页翻到了悲伤的一页。
请好好理解一页一页的伤感。至于我，和我不断开始写下的乌村，您倒是可以自便。即使，我恐惧地看着您，您也不必同情我，我从来如此，您就是像村里的人一样，把我们这家丑陋矮小的人都忽略掉也无妨。事实上，我渴望着被记起。在曲院师专图书馆的三楼里，我每天读着书，只一个人。面对着卷帙浩繁的古文书籍时，时间就经常出现停顿。后来，我才这么觉得。白天与夜晚逐渐缩短，变为分分秒秒。王邦尧教授在夜晚和我说着话，就像重复着昨天的情景。那些誊改好的稿子，摆满了一个装电视机的纸盒。我收拾宿舍时，从稿子边走过，楼下传来一片崭新的喧哗。本能地，探出头，透过窗口看见众多的人从学校里涌动着，却再也看不到熟悉的面孔。
“上届，咱这儿有个侏儒？”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说。
“听说了，听说了。”
“还听说和女教授有那个关系呢！”
“怎么这样呀，呲，呲……”
……
他们说得对。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矮小的我钻进王教授的裙子之后，的确有了回乌村见到母亲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乌村的消息，父亲死后，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母亲不识字）。那个高个的邮递员不再会有人认出来了。
“他们说……”
我惊恐着（本来，我在王教授这里，眼神已经变得平静了）再一次看向王教授。她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点了点头。
“从这里开始写！”这句话一直回荡。
文字包容的那些时间，携带着夜晚，哭泣的颤动即将远逝。这时刻，我在裙子里颤抖着，一种奇特的乐器的音响隔着带碎花的布传进我耳朵。那个时候，所有写下的事都显得遥不可及。
把这些废纸撕了吧，我说不。她说，去当一个诗人。那更容易按事物的隐秘走势擦亮词语。
是时间让乌村从开始就捉摸不定。我看着教授说完，走向墙边，推开了窗，放佛看见了什么恒常不变的东西似的。也许，那个东西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使命，最后的故事会离开乌村么？为另外一种颜色的花朵履行寻找的命运。哪怕是一株酢浆草都是一个预示着某种开始的符号。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眼神分明晃动着忧伤。
离开前的那个午后，我在操场旁的树荫下终将读到那本书。一本意外捡来的书。它只有手掌大小，棱角磨损得相当厉害，拿在手上，觉得它几乎是椭圆型的。那是一本1994年3月，在遥远的北京出版的西方爱情诗选。在署名Pablo的一页上，一首似曾相识的诗让我心里一振：
我在这里爱你，而且地平线徒然间隐藏了你。
在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依然爱着你。
有时我的吻藉这些沉重的船只行进，
穿越海洋永无停息。
我看见自己如同这些古老的船锚一样被人遗忘。
当暮色停泊在那里，码头变得哀伤。
而我的生命变得疲惫，无由的渴求。
我爱我所没有的。你如此遥远。
我的憎恶与缓慢的暮色搏斗。
但夜来临并开始对我歌唱。
是否该把诗读给教授听呢？送学生的汽车即将驶出，我没能够找到她。山上的房屋，窗帘拉得紧紧的。她的灯光再没有打亮草径的边缘。也许不会有人发现，草径旁的酢浆草已被齐根割去，露出干枯的质地。空空的山谷起了重重的雾，雾气会不会瞬间散去成了最后的迷面。总有什么人去猜吧？
“Pablo——”我坐在最后一排，曲折的山路在窗外的田野里延伸。雾气蒙蒙的清晨滞留在了山上。直至乌村的轮廓渐渐涌入视野，我的嘴上还念着：“Pablo——Pablo——Pablo——”
乌村的田野上，此刻正经过着回忆。曾经被忽略的矮小少年就像口头流传下来的唯一的谜底，无法为任何猜谜人提供远方的暗示。一路上，我沉湎于一页书上的某些词语。词语仿佛随着那些日日夜夜，穿透时光，在眼前条条的村巷前逐次展开，让乌村人与我的重逢，都显得像最初的离别一样，恍如隔世。
注：老君眉，古茶名，据说如今真品已不多见。关于此茶说法不一。一说产于湖南省洞庭湖中的洞庭山。即银针茶，精选嫩芽制成，满布毫毛，香气高爽，其味甘醇，形如长眉，故名老君眉。有以“温水冲泡味尤佳”的传闻。
注:巴勃鲁·聂鲁达（Pablo Neruda，1904-1973）智利诗人。
2008年6月26日又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