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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草疯长的声音

发布: 2009-2-19 23:50 | 作者: 唐棣



       “……仅仅是一页书的事。”
       ——摘自王邦尧日记
      
       侏儒
      
       “就从这儿写下去吧!”
      
       王邦尧教授总是面对着我的那些片断喃喃地说。她是独特的,除了曾是个优秀的作者之外,我还无数次对自己说,“肯定……肯定,还有别的……原因的。”
      
       我是个侏儒。熟悉之后,我也愿意听王教授这么说,我是个消瘦的侏儒、某只从悬念里一掠而逝的仓鼠儿。真喜欢她在课堂上使用的比喻啊。她的比喻句能把你的真实轻而易举地抹去。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束。一般结束是这样的,她会用一根手指把你从虚幻里挑出和你完全不同,但触手可及的形象。然后,再告诉你,你已不再是你。这点儿多么让人心醉神迷!我写东西向来都不行,一直犯这个毛病:“过早地将视线投向事物的尽头。”可能是视线低于大部分的事物,在我的故事的尽头,很多人都带着迷惑的神情。我边讲边把故事的血肉晾出来,我是这样准备的。好了,我和王教授的友谊,开始于对一个小小的骗局的不同理解上。当初,我矮小的父亲不过随意说出来的那句话:
      
       “他娘的!真是我拣的么!”
      
       这句话,后来想想很有可能是他与我母亲随便一说,可对我复述童年的这篇文字来说,它就成了一个冥冥中的陷阱。虽然,父亲还说过一叶舟六个渔夫和半条鳜鱼一只鹞鹰两个人在地上睡觉如同一座大山的故事。
      
       我更关心自己的个头为什么这么矮。
      
       在乌村,悠长的街道上行走时,我能感觉到头上载满了别人的目光,大伙沉甸甸的目光还会把我一直往下压、往下压……从很小,我就不再长高。而我的父母比我还要矮个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产生了我们将一起成长的滑稽的错觉。记得入睡前,父亲为我讲故事。闭眼前,我都会拍着他的脑袋,轻轻地问道:
      
       “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六个渔夫乘着小舟捕到了一条鳜鱼,上岸后,他们中的两个,在大家熟睡时偷吃了半条。”
      
       也许,你是不知道的。这是他用这几样东西反复调换顺序而组成的第十五个故事了。在眼下的第十五个故事里,父亲细致入微地描述了六个渔夫的五种表情,忧悒,狡黠,精干,神秘,无奈,还有小船柳叶型的形状,乃至每隔3厘米一个的木纹顺次排列的方向。说起鳜鱼时,他自编的顺口溜是在我上学后才发现:那几乎和读“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语感极其相似!
      
       幼小的我的确没有发现父亲有这样一种神奇的,足以抵消真实的讲述能力。我甚至把他和那些背着流言蜚语在乡间逃遁的小寡妇们归到了一类。
      
       “我不听。你说——你给我说——我为什么这么矮?”我时时逼问父亲。
      
       “那只鹞鹰会把答案衔到你的草床边……”
      
       这时候,还会看到他竟挥动了几下短短的手臂。多么不可思议!
      
       在外求学的多年里,我一直不曾对别人提起这个矮小的父亲,除了王邦尧教授。那天是她给我们讲第一节古汉语课。她的声音真美。从盘古讲起,尤其是她读那些句子时的呼吸声。我听得入了迷。当她点名提问,喊出我几乎是第一次用到的名字“唐隶”时,躲在角落里我吃惊得张大嘴巴,正在不知所措地颤抖着。
      
       这个名字在乌村时几乎被人遗忘了,他们叫我:“地丁儿。”
      
       地丁儿,该有个名字啦。
      
       地丁儿的大名是算命先生起的。
      
       地丁儿的名字和栗子有关。
      
       王教授从讲台上走下来,绕到一排桌子后,她看到了我,我被挡在一排桌子后面拿害羞的眼神打量着她的天蓝色的裙子。
      
       她问我:“这位同学为什么……”
      
       我生气地说:“我们家,我是最高的。”
      
       “别这么说。”
      
       然后,她转身走回去,一路上都严厉地说:“你们别笑了,别笑了。”
      
       我恨我父亲,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我还是遗传了他。尤其是我能在以后和王邦尧教授每晚一次的见面,全都仰仗着他的这点基因。
      
       我固执地认为是乌村人的目光压得我不长个。所以,一个秋天的清晨,我拍了拍我父母的头,跟他们说“我学点儿本事去,等着啊你俩”,就走出了那里的生活。
      
       乌村只存在于那些文字片段里。我初到这里上学那会儿,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书(我在中学读书,看的都是老师给抄的纸),第一次翻开那些捆在一块的纸张时,兴奋的喊叫连蹦带跳地冲出了我的喉咙。
      
       “啊!”
      
       大家诧异看着我。在他们诧异的眼神下,我匆匆低了头。王教授后来跟我描述说:“你那时真像个要钻进地里的小仓鼠儿。”
      
       下课的时候,她把我叫到讲台边,递给我一本很厚的书。翻开,里面的文字就像一条条蚯蚓,弯弯曲曲的(后来知道那是早期的篆)。
      
       “我觉得我认识它们!”
      
       也许,就是这句话,让王教授把这本珍贵的书交给了我。那些个夜晚,我一个人在寂静的操场上,凭着月光,读这本书。第二天课下就把“觉得”的内容偷偷告诉王教授。后来,王教授跟我说:“你得让大家知道你的高大。”
      
       于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超出了别人俯视的目光。站上了讲台,对所有的同学,大声地说出了那些记载着奇怪姓氏的书的部分内容(还有一些有情节的,我没有读懂):……自汉迁齐公族所改。《考略》载:“齐田氏后,汉时齐诸田徙至京兆房陵,以次第为姓,有第一至第八。”又《后汉书·第五伦传》载:“后或改姓。”……高祖立汉,为强关中之经济,弱各地豪强之余势,尝将战国时,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国王的后裔和豪族名门共十万多人都迁徙到关中房陵……唯“第五”氏这一支较普遍流传,故作为显姓收入《续百家姓》。第一至第八等姓,后都改为单姓“第”及“五”(伍)两姓,现保留复姓的很少……
      
       信使
      
       我要给我那对都快被大伙遗忘的父母开始写信。每次,经过学校的邮筒。若是没人的话,我都会把手指塞进光滑的投信口里,去感受一会儿。投信口像包着一层皮肤。爱人的皮肤。我和邮筒的高度刚好一致。我们能对视,这种一致是值得珍惜的!
      
       我在这里的第一封信,在另一年秋天的清晨发出去了。来取信的邮递员是个高个子,戴眼镜的年轻人。让我想起了货郎,他骑着一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在邮筒前稍作停留,就离开了。我的心也坐上了这辆自行车。
      
       “看什么呢?”
      
       “星星。”
      
       “大白天的,你能看到星星?”
      
       我点头,王教授就朝我笑了。接着说:“真的,你使大劲看!”
      
       差点忘了说。从那本关于姓氏的书页里,我无意间发现了一张纸,是从某本书里撕下来的,上面的文字历经了时光的浸泡,如今已是难以辨认,但我还是能认出相当的一部分:
      
       你听说过狸木吗?据□□□人的传说,狸木就是猫变的枝丫,一小截儿,形状如猫耳朵,两边是叉子。这只狸猫活动在我们马州一带的土匪寨子里。有说是压寨夫人养的,估计是差不多少。到现在,我还想看看这枝丫。见过的人,比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等,都是死人了。剩下的,只是听说过,我们都是听说的。那时的烟袋口流行着植柿子树。□□□,年过一年,就都成了林。谁家院里都种着几棵。柿子树靠墙边种,院大多种,多荫。现成的荫凉,过几年就遮了院,人在下面接着光的时,小院里的人爱扭头吸烟。我见过我爷就是这样。 他也喜欢养猫,猫是很邪的。我们院算小的。猪圈一个,在树下,猪叫时,柿子树叶儿摇。狸木要是出现在在谁院里,都说会出事。大小喜悲种种,总是要出点事的。,像枝头挂到秋尽的柿子,是注定要落的。“三生之说”,我觉得是不是也可以挪用一下?早晚而已。退一步说,这传闻里的狸木不掉在我家的树枝上,生活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事,也会接连不断出来,人的意识,生到死,死回生,一番来回,中间是不会停的。从我做过的梦说吧。自己嘴里含着个东西。然后一吞,就滑进了喉咙里,也巧卡在那里。第二天呼吸就有困难。然后,就病下了。大夫看不出病,我当时小也说不清,就是吐,吐出的都是白液。那天有人来看我,抱了小孩。我睁眼一看, 就哇地哭了。梦里,我吞下的就是小孩胳膊!我哭后,院里就好像来了许多人。
      
       “看看!”
      
       “说嘛就是这。”
      
       “这样多不好,我得说说去……”
      
       “别说,这事很快就没了的。”
      
       “过去也就过了。”
      
       他们谈的是院里发现的那截狸木枝。我跑出去的时候,□□□□□□。论感觉的话,它的确在那里,在我幼年不太可靠的记忆里。我现在也很怀疑它的真实性,不过那时候的事情,我多少该记一些。□□□□□?但我病了,那次也是我父亲把我妈从娘家接回来的第二天。这事,我妈老提起。所以,有些模糊的东西会清晰起来。当时,我家的东边住的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头,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自打病好后,我就躲着他。我甚至还怀疑过狸木是他家的,他发现了就扔到我们院。当然,到现在我还猜着很多事,也还不知哪些内容是值得相信的。□□□□□,□□□□□□□□□□,□□□□。
      
       ……
      
       这篇文的署名是个什么荫(无法辨认)的大学生。指导教师的名字却很清楚:王邦尧。
      
       一天下课后,我走到教授跟前,她低下头看着我,说:“干什么?小仓鼠!”
      
       我说:“能教我些别的吗?”
      
       “一些什么?”她问。
      
       我就从那本厚厚的书里抽出这片纸。她看了一眼,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大头,然后让我闭眼,闭眼前她和我摆动了几下那纸。这之间,我还听到她跟一个同学问起了什么,只是很模糊。我能感到她走出教室的脚步声是匆匆的。
      
       这些举动,按我自己的理解是让我在漆黑的晚里(闭眼),独自一个人(拍了一下我的大头),带着一些纸(摆动了几下纸)朝跟别人打听到的(她跟一个同学问起了什么)她的住所去。
      
       那天的天气并不是太好,半路,刚过那山谷不远,就飘起了小雨。我抱着纸,绕过地面上的那些深深浅浅的亮星儿,一路跑上去。她住的地方可真高。我敲门等待的时候,故意退几步,在雨里,往屋顶瞧。雨在瓦檐上飘。月亮照着它,雨变成了亮亮的烟。
      
       门开了,里面传出很疲倦的声音:“又看什么呢?”
      
       我把头稍稍低下来,看过去,王教授好像很冷,在风中抖动着。
      
       “你真是个小仓鼠儿!”
      
       我看了很多她过去的文章,它们都被装钉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紫色的抽屉里,平常是锁着的。她让我自己看。我坐在一个高高的凳子上,看到了天亮。里面有不少她给什么人写的信,这个人的模样于字里行间忽明忽暗。亮箭一样引而不发。很多个夜晚,他徜徉于我哗哗的翻页声里。这个人……
      
       信笺摘录一:
      
       “……先说说别的罢。隐啊,你听过这个故事吗?晋时的砍柴人撞见松树下仙人对弈,静静地一旁观看,棋罢,斧已烂柯,人世已数年。此时觉得这故事那么美好,古人定也是有这样一刻,心灵被开启了通向天地的窗,无上无下,直指天地之初,安宁而阔大。天地无一物,却分明有自己的神思在。而我也时常有这样的妙境,如春雨里桂花树下看干净的地板上的落花;月夜里,俯案劳神后走出房间,抬头见天宇净无尘,不安静的只有风,或者于很深很深的寒肃的夜里醒来,听到遥远的戏台上人声与乐器的咿呀……”
      
       信笺摘录二:
      
       “……雨中一切皆艳。面前一盆香石竹,紫红花朵衬青绿小叶,一眼便引人注目。便无人看着,自一副怡然之气,连艳都平宁得很。庙宇又本多是金碧辉煌,描金漆彩,琉璃瓦配红砖墙,此刻亦是静静自伫,便我这一袭白衫,于雨中也要成惊目之艳了。方知世上一切艳丽并非时刻皆动而张扬不静,一切淡素也非时时皆静而自守不扬,在雨日,倒一切平等,皆艳丽可心,又静怡安然,有些像你的名字,隐于……”
      
       信笺摘录三:
      
       “……叶叶翩飞,飞在天地,这时丝线般的雨线絮絮不休,不知唱的是谁的名字?隐隐迢迢的来,一如你的身影,想来倒是一笑。什么情有如此天地广阔,连雨亦要为之歌唱?除天地之一片仁爱外。两侧林间倒时有啼鸟,苍苍茫茫不知起于左或源于右,想着来时之路,一路宽阔,却寂静再无来人,唯两侧苍松伫立静守,颇似苏子那词:“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古诗之境,能得亲身一历,真是惬意之事。惬意二字尚未及写完,一阵风过,冷得直哆嗦,石凳忽愈加凉了,不能再坐。呵,心之惬意竟也经不得外界的冷热寒凉,更何况人世之冷热寒凉?罢罢,先停笔罢。”
      
       ……
      
       她睡了。我低头看见她睡在地上的样子,真像是荷花,斜于水,顺于清风,陶醉地把对细雨的书写当成梦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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