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书
“他叫叶隐。”
王教授在一个我读完故事的夜晚，和我说起话来，她说：那年，他也在这里上学……”
“谁？”
“你说呢？”她的反问把乌村的故事打断了。这时候的我也觉得正迫切地渴望一些陌生的人，走到我俩宁静的夜晚里来。
这夜晚实在显得冗长了。
王教授指了指他身边的竹篮，对我说：“我实在笨了！”
我看着她呵呵地笑了笑。然后，听着她接续：“我的朝暮都在编织，编织的不是那些废纸，而是酢浆草结。我想送给他。他不用知道我是谁。”
“他不知道你是谁？”我问。
“也许，我不希望他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他的诗句里有我。”
“诗句？”
“他是那时校园里很出名的诗人。可我不知道他写过什么诗。”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悠悠地荡漾着的。回忆的阴影遮盖了她的视野，她虽然看着我，其实看着的是那个叫叶隐的诗人。我敏感的认为她的思念已是深夜，就像我们此刻喝着茶，对着稿子，心无外物。思念应该是这样的。
“送给他了么？”
“当时，怕得要命。那天是我们春游，正好来这里，那时候这里还属于这所房子的老主人，那个最后把肺给咳出来的老地主，在我们来到他的山时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在山上唱歌、放风筝、做游戏，从草径上追逐着消失在金石声里，捡柴，点火，直至炊烟把他的眼睛填满了，他才弯着腰回屋里接着咳嗽。我们听见的是一种并不干脆的咳嗽声。”
王教授给我描述的这种咳嗽声，让我联想到这个老地主在一个冬日午后静静的沉入死亡。这种场景伴随着黏性十足的咳嗽声，久久地呼唤着叶隐的忧伤。
以至于，那些灰暗的诗句在那个诗歌的年代，弥漫了整个曲院。大家见面都在问：“你读了吗？”
“真悲伤啊。”
“他——是不是——”
“是呀，是呀。”
“这句，你看，疯狂开着的花儿都将是黑色的。”
“还有这句……”
一群又一群的学生从那座山下过时，都带了种难以说清的神情。他们匆匆地从那里来来回回。我们这座曲院师专就在半山腰上，不远处就是一座山谷。据老校舍打更的老头说，山谷附近原来真的有一段红色的路。
“真的？”
那段引来过很多古董贩子的红色土壤的小路，在建新师院的时候给毁弃了。老头说话时看了那片宿舍楼。我看也看过去，他眼里看到的，我们大概看不到……
现在老的校舍里，每个桌桌椅椅上都积满了尘埃。那个隶书写的“曲院师专”的校牌，就放在其中一间教室里。尘埃不是能把一切都掩埋掉的。他们这些诗人就在这些椅子上坐着，这些教室间走动着，写着那些忧伤的诗。
“我那时没有去读他们说的那些诗。”
“你在？在？”
“……”她又指了指竹篮。
我突然间明白了，是“酢浆草结！”可是，不明白的是她为何在今天要去采这种草，并在深夜里围绕着这种草和我长谈。她想告诉我一个故事。乌村的人就不会这个样子，他们没有了说故事的欲望，他们都在经年地衰败下去，犹如草木枯荣，在季节的变迁中，无视于无关吃喝拉撒的词语。我这样说的时候，教授没有说：从这里开始写。而我觉得应该有些事情会从变迁中开始。
……她专注于自己的追忆。
“我们那个时候啊，咱们学校宿舍旁有一道通往小树林的石阶，阶旁的绿化带下面，就夹杂长着许多酢浆草，春夏季节里，开得满满一路。夏季，每届的同学们都会每天摘一些来，插在讲台上的一个罐头瓶里，教授们讲课就会讲得很兴奋。这时大家私底下传，酢浆草是一种有魔法的草。”
“和我父亲棺材里铺得小黑花儿差不多。”我说。
“你从那里开始写了没有？”
“我在写。”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它不过是种野草，到今天才知道是可以盆栽来观赏的。据说，酢浆草象征幸福如意和……象征是我一直向往的手法，可是据我这几年的所学知道，我在一本破烂的掉页的书里翻到过一些专业的句子（那是同宿舍的一个学比较文学的哥们丢弃在角落里的），我想按我的理解把它们拼在一起跟王教授谈谈的。一直还没机会。
“写文的人总是不安分的，他要摆脱记忆（或者，笼统地说成是故事）的束缚另辟蹊径，不能满足于单纯描写事物的浮面，将视线投向事物的内里，用各种趋于极端的手法探索表达方式的无穷可能才是最好的。”
原来，我早就想起过“最好的”这个修饰词，它让我想起了墙上的中阮。此刻看过去，它正挂在一片阴影里，风从上面吹过去，发出咝咝的闷声。
“爱尔兰你知道吧？你不知道的话，可以把它看成是乌村。把出现爱尔兰的地方统统换成于你好理解的乌村，并不影响我要说的。”
她说：“我的乌村把酢浆草作为村花，它因为心形的叶子成了女童军的徽章，幸运草，象征爱情。”
“人们是多么善于赋予圣洁的意义啊！”
王教授说着，在我面前把竹篮倒过来，很多酢浆草从篮里滚到了她的长裙上，她就把草托在裙子上用手仔细地拨拉。
“你在找什么？”
她说：“幸运。我一直觉得我在过去很不幸运。”
王邦尧教授的过去，背景和现在是一样的，都是这所偏僻的学校，以及学校不远处的这座山。山上的老地主死后，她花很少的钱就租下了这所房子（别人都不敢住在这里）。
……
她的“过去”里还有一个人，那个叫做叶隐的诗人，估计也没有给她什么幸运。她说，她编了一个星期才把酢浆草结编好，我真笨。把它夹在了一本黄色的书里。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放在了叶隐的桌子上。这本书的名字里也有“叶隐”两个字，但王教授跟我说，她只是在图书馆看目录随便找的。
书的名字叫《叶隐闻书》。
我后来在写乌村的时候，猛地想起了她在前夜说的这些事。她强调这不具有任何隐喻的意义。
真不记得了。关于酢浆草变异的事情，是这晚之后的多长时间，王教授跟我说的。
但我似乎在去她那改稿子时，多了一份心思，就是在这条草径的两旁，寻找着或许都不存在的四枚心形的叶子。幸运在哪里？酢浆草象征着幸福如意和什么？
和爱情。
宽裙
我的母亲虽然丑陋，个子和我父亲差不多，但在我乌村的记忆里始终是穿着一条夸大的裙子的。一年四季，就像那些葬礼上的小黑花一样始终如一地穿着。她穿着裙子走过田野的时候，地上的草哗哗的响，就像流水一般。我有时候出门也在她的裙子里躲着，我不喜欢从街道上，从那些人高高的视野中顶着一撮黑发经过。
后来，他们就不再发出笑声了。但母亲每每出门打草都会跟我使个眼色。她好像对那些笑声不在意，依旧走得慢悠悠的。
我不想再让别人的眼光压得不长个了。
我已经很矮。
我钻出裙子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田野了。田野有时候是黄的，有时候是绿的，有时候蜻蜓经过的地方是棕色的。
高高的草几乎把矮小的母亲淹没了。我却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我长这样？
我只会问她（总也问不完）：
“那个会变色的草叫什么？”
“这个一会高儿一会儿低的呢？看它——像吐舌头！”
“还有——这个，我们从它身上过时，我听见了它的哭声了。”
“这个怎这么冒热气呢？哦，想起来了每年冬天，咱家都储满这种草。可是你不觉得它臭吗？”
当乌村悄悄地走入冬天，我们家就更没有人来（平常也很少人来。甚至，路人经过都要在鼻子上挥挥手，骂一句“真他娘臭”才走。我坐在门口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真他娘的臭”。我看着那些人匆匆忙忙，差点摔了跤，他们走得飞快。冬天天气还算暖和的时候，我就常常看这些，看到他们在远处深深地呼吸着，肚子一起一伏的，我就觉得好笑。
“这有什么！”
母亲还是在清晨走出屋子，去等待我父亲明亮的光头从村东的路上一点一点地亮起了。
风呼呼的吹来。她一冷，就让我回屋再拿个棉裤，然后，她站着，小小的我从拖地的裙边掀开一小块儿，钻进去给她套上。真是记不清曾给她套过几件了。总之，每年冬天最冷的那几天，母亲的下身都能长出个大水缸。小小的头，小小的上身在她站在门口东望的时候，几乎凝固在猎猎的风中。和她站不了多久，我的脸就冻紫了。她看着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在她的裙子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裙子外面的风声无论多么响。我都会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安静地睡去。父亲从路上走来，她也不出声，拍一下裙子，我就知道他回来了。
然后，我在裙子里走，她和父亲在凛冽的西风中走。
我们进屋后，我就会被父亲揪出来。他说：“小子，这样可不行！”
我那时还小，长高了一些就低点头，（母亲总是怕我冻着）我的童年几乎是在母亲的裙子里度过去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里面的感觉，除了……
王教授也爱穿裙子，一件带黑点的裙子，在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一直飘到了如今。
如今，她和我在夜晚为了她的过去而淡淡的忧伤起来。
“你觉得我的裙子漂亮吗？”她突然说。
“漂亮啊！”
“他也这么说。”王教授低下了头，“他说——”
“哦不。”她补充道，“他写了一首诗给我。”
然后，从那个抽屉里拿出我看过的那沓文章，准确地抽出一张满是褶皱的纸，她递给我：
“有时，我的吻藉这些沉重的船只而行/穿越海洋永无停息/我看见自己如这些古老的船锚一样被人遗忘/当暮色停泊在那里，码头变得哀伤……”
我看完，满面狐疑地看着她。她正喝着茶，那样子的确笼罩着几分苍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