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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草疯长的声音

发布: 2009-2-19 23:50 | 作者: 唐棣



       
       粒雪
      
       我坐在王教授特意准备的高椅子上,一边读着白天写的,一边喝她的温温的老君眉。她听得很专心,别忘了我说过她是个独特的听(读)者。
      
       这天的下午,我在文里把这场葬礼的结尾定在了母亲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那个破了的拨浪鼓上。王教授刚要说话,我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从这里开始写。”最终,父亲也没有告诉我拨浪鼓的真正来历。父亲怎样拣到的那个拨浪鼓?在他死后才真正成了一个谜。
      
       “你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
      
       “你要把它伪装成一个悬念。你知道吗?按理论讲,作为作者应该是知道真实情况的。”
      
       “我不知道。”
      
       “而你不知道。那就把它的真实暴露出来。”
      
       于是,我讲起在那本厚厚的书里,偶然发现的一个记述不详的小故事。我把它当成是故事,被解释成真实的故事。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在那本姓氏的书里为什么会有故事呢?那不是故事!那是“第五氏”的辞条后的一个解释。解释什么?真实是不那么好解释的。但王教授没有跟我说这些。她静静的,如同我们以前的那些个晚上,灯光明亮,夜色正浓。灯光下的我们会时不时看看几欲滴落的夜色,更多的时候,我们无暇张看。
      
       一个叫第五粒雪的女人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她在等着出征的夫君。夫君是这年春天走的。这一年的春天格外的漫长,第五粒雪在这个冗长的季节片断里久久的徘徊。这个男人最终没有从她视野的尽头骑着马,如同他们相约的那样,奔驰而来。这场战争被历史忽略了,我们很难从古汉语的细枝末节里,捞出有价值的证明。证明也许是不必要的,对于一个故事,王教授告诉过我,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推敲的,比如,背景。你文章里这段的背景是乌村,下一段的背景就可以是我们此刻的屋子。或者,屋外的山,山间的草径,草径两头牵着金石声和学校的钟声。湮没在记忆中的乌村,我们让它从信纸上浮出来。还记得吗?这些背景只对故事里的人物起作用。我们必须这样去给第三个人描述。
      
       在很多时候,我是听不懂王教授的话的。但乐意把文交给她去修改。每天夜里离开把稿子放在她手上的情形,都是我睡梦的起点。
      
       经王教授的删改,这段辞条的注解变得很美。我喜欢她填上去的这结局。美与凄美不过三句话的距离。这个姓第五的女人没见到这一年的雪。一粒雪,落在男人滚落到山谷里的头颅上。男人的血散了一路,这路却搭不上归程。这片战场,以及在那里遇到的厮杀,和目睹这颗头颅由一把刀刃上旋转着飞起,最后拖着鲜红的一道光没入草丛的人,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从那儿建起了座村子,村子把小黑花贩卖的生意一直延续了下来。
      
       山谷里失去了季节的音讯,四季仿佛一下被抻长了。红色的土壤上,日日夜夜都疯长着这种黑色的小花儿。
      
       “从这里开始写!”王教授又说了这句话,她抖动着手上的稿子,嘴上还不停地颤动。
      
       “嗯。”可我记得在哪里写过黑色的小花吧?但是我低头,从高高的椅子上看下去,一看她的眼睛,我就怔住了。她的神情几乎把我最近的记忆也给湮了。记忆断出了空白。里面回荡着:“你没写过——没写过——没写过——”
      
       树垣
      
       我像一个垂暮的园丁修葺起了语言。想着让这一页一页的纸张,宛如一座一座花园,长着各种表情的植物。我经常拿着我的稿子,穿过层层的夜幕到王教授的住所去。她住的地方耸立在小山顶上。从前面平台上望出去,是一片陌生而丰饶的景色,后面就是一个可以与我的想象呼应的古老的花园,一些野花、野草在视野中晃动着,里面还长着很好的树木,周围是经过修剪的黄杨排成的树垣。园子里划着一条草径,我猜她每天清晨都会走在这条小径上,经过花草摇曳、树木婆娑,抚摸着被阳光照得温温的黄杨叶往深处走去。深处的小山角落里,正泻下一条小溪,发出幽冷的金石声。我有一次从她家出来时,也听到了这种声音。
      
       深夜和清晨在很多角度上,看是有很多相似的。我拿着被王教授删改过的稿子循着这条草径下山。
      
       草径在夜的粼粼光线下延伸得很远。
      
       我回去时回头往草径的一头看去,那里总是黑黢黢的,和第一次来时没什么分别。
      
       王教授的房里,没有四季。我也这么认为,唯一能感到的季节是冬末的萧条。她每天出门,沿着树垣走下山来,去山腰上的曲院师专,二层靠左的第三间教室里,她在一个插着花草的罐头瓶前,给我们讲古代汉语里那些事。她跟我说,从那个老地主的手上租下这里之后,花了很多时间打扫。她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个)看着窗外的阳光铺满下山的路,路上有时候飞着蝴蝶,蝴蝶逆风飞远,你顺着看去,视野里突然就会窜出这样一截一截新长出来的树垣来。
      
       “它们的葳蕤重重叠叠地填满了,我的视野。”
      
       过去,又是过去。“过去”在这几章反复的出现,让我的乌村好像被忘记了。其实,不是。
      
       王教授又告诉我:“从这里开始写。”
      
       我写得却出奇的困难。我在一张稿纸上只写了几行,可被一种习惯重新塑造了的那个我,在接下去的夜晚,夹着一沓空白的稿子,还是走入了教授的住所。   
      
       我在学生宿舍里有一幅窗帘,多次的涤洗使它变得单薄,上面印着的浅蓝色的鸢尾在阳光里,考证了虚实的时间。一边是曲院深埋着的诗意的过去,一边是这个世界。偶然的事件,总会在虚实之间发生的。某天,她掀开窗帘看见了一个瘦高个,他戴个金框的眼镜站在楼下向上张望。
      
       “我一下就看到了那本书。”她说。
      
       还叫着王邦尧这个名字的她,接过书,抬起头,他的背影已在山里特有的晨曦中消逝而去。那个背影,至今还会出现在曲院师专的校园里,虽说有些令人难以相信,但我要说,只是没人认出他而已。
      
       王教授突然问了我一句。我吸了一口气瞪起了眼。
      
       她问我:“你还给家里写信吗?”
      
       之后,她开始失眠。在黑暗中隔着窗帘,也无法离开那双偷偷看着她的眼神。她趴在窗台,望出去,曲院一个小湖里的风荷轻摆着。
      
       那个小湖里的荷花,我挺喜欢看的。我都是夜晚去那里坐会儿,白天太多的情侣让我更需要躲避。我这个小仓鼠适合夜晚。我能在夜晚,把白天从不去的地方逐一经过一次。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把白天做的事放在夜晚来重复一次。然后,绕过这个湖,去找王教授改稿子。我将在凌晨十二点离开那里,回一个人的宿舍睡觉。有时候也从她说的这里,开始写一点再睡。
      
       白天的时候,我只会出现在图书馆三层,最深奥的一间阅览室,那里平时无人走进。那里有五个铁质的书柜。门对着是一个,屋里,由东向西两两相并,摆了两个。我读完了门对面的那个书柜,几乎按我计划内的时间,又把它们重新摆了上去。这些东西让我喜欢,虽然不是太懂,但我知道这些东西比乌村最神秘的算命先生还要神秘。
      
       树垣围绕着的夜晚,骤然降临了一场雾。
      
       “这场雾很快就会散的……”王教授说着,“专心写你的!你写到过像绿边的树垣吗?知道它们为蚊子造了多好的一个国家吗?”
      
       酢浆草
      
       这么长时间,王教授都如此耐心地听着我磕磕巴巴地读故事。我过后也想了很多次(当时,我也会有些气馁导致的痛苦),她真是独特,总能在乱糟糟的叙述中把一根挽救读者兴趣的稻草给揪出来。然后,跟我说那句话:“从这里开始写。”
      
       我又在夜晚赶去她那里。天实在天太热了,路上我把上衣给脱了,走上那条草径时,一群蚊子向我扑过来,闹得我不得不把衣服攥在手上挥舞起来。走了很久,却也走不到那里。今晚,没有那么骤然的雾了。那雾在我离开时散得干干净净。我昨天下山的路就和现在一样,漫长而清晰。
      
       她的房子离得很远。屋里的灯是暗着的。我另一只手上的稿子已经被汗浸湿了,捏在手里软软的。我停下,就着月光看了看稿子,上面的字迹都洇开了。在月光下显得很模糊,带着种梦一般颜色的模糊。蚊子裹满了我的手臂,我一摸,吓了一跳。
      
       我没成想王教授会在我的身后出现。看她挎着一个竹篮站在那里,溽热的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像浪一样波动着。
      
       她说:“你需要这个。”把一枝茸茸的草,放在我的手里。
      
       我拿着这支草和她往住所走去。蚊子逐渐从我的胳膊,后背、小腿上脱落了。我知道他们没有离开,在我的四面八方里,它们一边飞舞歌唱,一边消融在我身后的月光里。
      
       我们在往她住所走的一路上都在谈论各式各样的草。比如,我正拿在手上的这种草,就能散发出一种催眠的气味,让蚊子越来越困,末了只能陷入梦境里去。
      
       我们走进了屋子。眼前一片明亮。地板上正放着那个高高的椅子,椅子边的地板上是一个坐垫。坐垫旁,两杯茶微微冒着热气。
      
       坐到椅子上的我,又准备读下午写的故事了。
      
       故事从日夜疯长的小黑花儿写起。
      
       不过,王教授这一次拦住了我,她突然问我,知不知道酢浆草。没等我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就接着说那是一种草本植物,长着掌状复叶,每片叶子由三枚倒心脏形的小片组成,小叶顶端微凹,就像一个豁口,被小仓鼠儿咬了一口似的。呵呵。开的花有黄的,粉的,紫的,也许还有白的,总之很多种。果实是小如黄瓜的蒴果,果子上还有细细的绒毛……
      
       “对了,你该知道中国结吧?”她突然停住,看着我。而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在我们乌村没有这种草。(或者,我没有见到过)我们那里倒是有种开小黑花的草。我父亲的棺材里就撒满了这种花。我在村庄的四周,漫漫的田野里,并没有见到过这种花,却在一年四季村里的葬礼上都能见到。
      
       我迟疑了半天,才说:“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啊。”她说着站起来,把一杯茶递给我,再把竹篮拉到身边。
      
       “你就当它是你们村的某种神秘的东西吧。总之,中国结源于酢浆草。有一种中国结形状就很像酢浆草,那种结就叫酢浆草结。你看。”
      
       我看到王教授一只手上举着一棵草,另一只手托着个玉坠儿。玉坠儿被一根打了美丽的结的红绳,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个和草的形状是一样的。”我急切地脱口而出。
      
       她说:“中国结里的酢浆草结,大概是最简单的。”
      
       最简单的也是最不容易的。我这是第二次听,第一次是她说起弹中阮是简单的。而最后,她却又说:恐怕再也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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