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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兽

发布: 2011-10-06 22:59 | 作者: 普鲁士蓝



        《两把骨头》
         1:林莫可    我想我是再没有过多的记忆了的。似乎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清空的旅行了。现在我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渐渐变得像蒸汽一样了。我对他说,我是真的越来越轻了。
        只是每一次我这么说的时候他都只是用双臂紧紧地箍着我。我能感觉我的身体在这样强硬的拥抱中变得越来越瘦了。现在我像一枚婴孩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不敢照镜子。我只能坐在轮椅上,因为我的腿脚已经撑不起整个身体了。
        在我终于讲完了我的故事那天,我把头放在他的胸前,让他听来自我体内的声音。如同所感受的这样,这一束又一束的声音都是彼此联结的了,从码头河一路向我们这边跑来了,水流带动了速度,让它敏捷了。我感觉我们的头脑是连在了一起的。正如蜡烛所照耀的,我们的影子。
        水分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需要,热量已经在我的身体中自行燃烧。燃尽了脂肪,各种官能也开始衰退,我觉得我好像是老了。按照父亲曾经的说法,我早晚是会像他一样消失掉的。他说,那就像是跟随着一个影子,看它缩小,接着自己也瘪下去。最后像这么大,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圆圈。
        我想我是从这时候才开始真正的相信他。而此刻我位于码头河的左岸,只是觉得离右岸越来越近了起来。我总是能在梦中感觉到火焰把我燃烧起来,在梦中我没有疼痛,只是觉得很热,如同最开始身体的感受一样,我在炉子里,它们煅烧着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像父亲一样,像是,消失了一样。
        现在我手中也还握着这样一张死亡证明。可是我母亲直到死都不愿意去办理。只是最终我去解决了这件事。那一刻我是很平静的,父亲说,地下室街更适合我们居住。我就去那里了,并且再没有走出来过。唯一的一次,是去找他,那大概是关于浴室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眼见了浴缸里的水渐渐开掉,烧干,仿佛一起融化的,还有我的臂膊。每当这时候我总是需要交流的,可是那时候往往没有人,我又要不自觉地鸣叫起来。毕竟鲜有人能听见鸣叫,而即使听见了,他们也不会做些什么。可我不喜欢这种隔离的感觉,那是一个密闭的匣子,只有声音,而没有回应。即使是重复,都不愿意给我希望。
        我做过很多的梦,它们都是一重又一重的,我从泛着潮绿色的小幼儿园跑过,一直走到发电机年代里,最大的发声场所。我整理了我所有的记忆,它们交给他的时候,就再也不是我的了。
        他是小说家,我想没有人再比他更懂得处理记忆了。    2:小说家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火灾现场。当然我说的不是最后一个。
        现在我坐在码头河的游艇上,水位越来越高了。我知道它们很快又要把我漫过去。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大火中了。她不断地掉着皮肤,它们让火焰窜得愈来愈旺盛了。但很快她的身体又在火中恢复了精力。大火把她的身体拉得很长,我觉得我是需要仰视她了的。我抱着她往前跑着,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想做的那样。
        鸣叫划破了耳膜。血滴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它们洒在大火中的咝咝声。我感觉我们都是要煮沸了的。我想林莫可的记忆,是那时候才被我渐渐遗忘的了。或者也不是遗忘,只是渐渐抽离。因为我已经完成了对于它的放置。我想没有什么比故事本身的传播而具备说服力。它们被铺在城市的下面,已经渐渐成为了一个沼气池。而伴随着浓重的火药味,垃圾山也被烧掉了。它们昏黑的烟覆盖了整座城市,码头河的水也都被照射成暗沉沉的了。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我自己的记忆也并没有回归。游艇已经是云城旅游开发的一个项目了,我不知道顺过这条水的源头,我能回到我最初的地方。只是,我只觉得自己随着别的乘客越漂越远了起来,我往身后望去,居然发现连来时的路都没有了。这让我开始焦躁了,我想我居然没能来得及再见她最后一面了。我埋下头去,妄图听到一些声音把我的记忆抽醒。可是我显然只听到了鸣叫。它们变得任性,而且无休无止起来。我觉得我的周围都是这种声音了,它们让我不能正常思考,不能跟随着这一条细水,渐渐找到来时的路。只是待我越漂越 远,才发觉水面已经开始下降了,甚至这下降还是迅猛的。
        直到无数彩色的糖纸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夺目起来。
        我想我这才知道垃圾山一直都在。它铺在了城市的大地上,就在脚下一厘米处,却再也不能被发现了。
        或许是可以放弃再次的寻找了吧。我唯一想到的只是小火,那半属于林莫可的,将被抽离掉的记忆中的一部分。
        我记得,他被洗干净放在了那里,向我张开了自己的手臂。
        六:垃圾山    依然像从前一样,即使垃圾山已经不在了,人们也还是把这片土地叫做垃圾山。它就像是城市的原配,在殡仪馆附近屹立不倒。
        在我小的时候,云城人都是做过关于挑选时光的比赛的。因为垃圾山的前身就是糖果一条街。无数张糖纸堆叠成了它五颜六色的外表,孔雀园的孔雀每次看见它都要愤而开屏一次。我不知道这是多少代的夯实才能让它如此坚挺。但显然,除了水灾,没有人能撼到它。而在挑选时光的比赛中,每个人都能根据喜好找到属于自己的糖纸,首先是猜测年代,接着便可以拿到古董行去检测。在云城,任何属于旧时代的遗物都是古董。人们崇尚过往的痕迹,它们被尊敬,甚至成为信仰。后来云城展开过一次拯救垃圾山的行动,码头河干涸之后,很多人都聚集在那里寻找每一张糖纸。只是这一次,垃圾山只能成为标本了。云城人捐钱建造了一所糖纸博物馆。挑选时光的比赛变得更干净卫生,乐于被妈妈们接受, 玩家更多了。遥记得第一家游戏厅就是这样兴盛起来的,接着第一款属于云城的网络游戏也是这样风靡起来的。
        那时候云城人人都以这款游戏为豪。但正因为太熟悉 了,谁都知道将发生什么。这导致游戏在原产地只是一个被口口相颂的标本了。但云城人显然又具备一种能力,把任何游戏套入挑选时光游戏之中。这让他们觉得,任何游戏都不过如此。妈妈们因此更开心了,家里没有一个痴迷游戏的孩子,显然是一件幸事。
        只是我妈显然不是。她或许是云城唯一玩游戏的妈妈了。那时候她的助听器已经长进了肉里。如同体内的避孕环一样,她始终不愿意取掉。而最终,助听器由最初的血肉相连变成了骨肉相连。这大大加重的手术的难度,我妈妈因此更有理由任其发展了。
        而其实这只是因为我妈妈的助听器只能选择性听见声音的缘故。她总是向我打很多手势来描述那些声音。但我只听懂了一次,那还是因为她在我面前点燃了一张白纸,我看着她的手心握着那把灰烬的时候,是明白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也大概是那时候开始,我妈妈就开始说梦话了。她的梦话永远是那些声音,低沉的,仿若的动物的叫声。
        而自从护校毕业之后,我每天除了照顾我妈还要照顾我的病人。我的病人是一个不算很老,但已经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每天早上我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清理他枕头上的头发。他总是掉落黑发,接着长出新的白发。他占据着养生医院最靠内的房间,我在那里重新种了水仙花。它们开起来的时候,我的病人已经完全是白发了。他总是会对我讲起一些故事,多半是他手中泛黄的信纸上 的。他会要求我在上面画一些插图,可惜我不会。他说他教我。
        记得我画好的第一幅小图,就是关于一只小老鼠的。但他说那不是老鼠,因为老鼠没有这样圆圆的脑袋。老鼠也更没有这样漫长的手臂。他对我狡黠一笑,可我还是猜不出这是什么。接着他便发出了咻咻一样的声音,那个声音好像瞬间就把我拉远了。那像是云城人一直朝拜的神兽。因为我是知道水灾之后火灾尤其多。它们像来势汹汹的士兵,占据了所有的绿化带,也挨家挨户点燃了他们的灯笼,可是每一盏灯笼点亮之后,就很快烧成了灰。而且一路上升,这让云城的上空总是充满了浮沉。记得高空作业的人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多起来的。他们建造了云城几乎所有五十层以上的高空台,每到中午十二点,都要准时准点的吃饭,大口吞咽汤水的声音总是那么一致,像是一阵阵城市上空的闷雷。而渐渐的,因为这种噪音,云城人不得不跟随高空作业者的作息而上下班了。因为没有这些人,必然也没有人能清理肮脏的浮沉了。而事实证明,自从有了不同的高空台,浮沉的数量就减少了很多。清洁工可以站在上面像打扫天花板一样把头顶的浮沉扫下来,当然,这往往要以她们一身灰为代价。但显然,这已经好多了。因为浮沉往往是到那个高度就再也落不下来也升不上去了。
        有时候我的病人会要求我送他到高空台上。那时候养生医院已经不允许违背病人的意志,只要是不会伤害治疗的。于是我便把他戴上了电梯。他坐在轮椅上,不断跟我念叨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水分了。因为整个云城都是发电机的巨大响动。很久之后他依然会用这句话为开头为我讲述一个故事。但故事是不一样的,只是每一个都有发电机,它们怎样轰隆隆碾过所有的声音,将它们统一,变成一种鸣叫。而在另一条平行的故事中,他的开头是,云城是一个巨大的火炉。
        我并不知道云城巨大在哪里,或者唯一大的倒还真是天 上的浮沉。我站在高空台上能清晰看到它们成为怎样的颗粒状悬浮在空中。高空作业的人甚至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他们总是随身带着各种防止浮沉的杯子和餐盒,但 可惜他们总是忘记楼下的人。比如在云城你最好还是打着伞出门,不是因为会下雪或者下冰雹,而是因为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浓痰下来把你砸死。
        而我的病人的故事就在这样两个开头之间轮番转换着。 可我唯一想知道的却是他的名字。每当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出了神。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是这样。总之,我还是没能知道他任何个人信息。而我家里的事情显然也不能让我对过多旁的事操起心来。因为我妈妈总是不断向我重复各种声音。
        炒菜的声音、汽车的声音、轮船的声音,甚至是卖油茶的人拐弯的声音。她能用很多种不同的方式重复这些声音。她的身体就像是一面墙壁,收纳进了所有的声线,在体内气泡一样沸腾出来,让我们听见。
        可她从来是不张嘴的。她总是呆呆地坐在黑暗中,重复着这些,让她兴奋的声音,重复着这些,让她觉得生命被延长的声音。
        因为对她而言,这些声音,每一条都是抵达云城的路径。而很多却又是很多人听不到的。她为此开心极了。整日向我描述,直到我有一天厌倦了,狠狠地喝斥了她。可这又让我后悔,但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的妈妈却是真的沉默了下去。
        我依旧来回于家和养生医院之间,或者偶尔,还会去我爷爷的坟前看一下。他是一个刑满释放犯,但过了很多年,才被证实并非是肇事者。可我爷爷对此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他所谓平和的心态成为某种宣扬的精神着实让解放路那个一直没拆掉的小喇叭叫了一阵。
        可那时候我是没有更多时间向我的病人讲述这些的。
        因为他的身体的确是开始越来越小了。只是他的这种小是没有征兆的,不会痛更不会对外表有所改变,除了苍老得越来越快起来。但他很平静。他总是督促我整理,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离忘记不远了,而即使不忘记,他也总是要消失。
        消失,他用的这个词突然让我为之一震。或者对我而 言,这始终是最害怕的一桩事故了。我的爷爷就是消失掉的。但我却总还是觉得他还在,只是人们都看不见他。但他也还是在的,他就是那些总是长得很接近的影 子,他来回走在不同的宿主身上,但却始终没有真正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从没怎么又交集的他不淡定。但每当我的病人提起那些过去的故事的时候,我唯一 能想到的也只有他。或者还有我的母亲,但自从那些声音到来之后,她就真的只是一面回声了。
        只是我现在再讲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有一天我再打开窗 户,才发现我的病人真的不见了。所有的衣服都是摊开在水里的,只是衣服里只包裹着一叠很厚的泛黄的信纸,蓝色墨水笔书写,字已经晕染开了。但我还是能依稀看到一些。我突然觉得安静下来了,连那些我吸纳过的流动的故事也沉寂下来,内心突然就空旷了。我拼命想让那些故事按在我的记忆里,却发现它们依然漂着,就 好像是窗外的浮沉。
        就悬浮在大地的上空,永远不会坠落,也永远不愿再醒来。
        201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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