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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兽

发布: 2011-10-06 22:59 | 作者: 普鲁士蓝



        四:伴娘   垃圾山已经拆掉了。城管办公室的人好像突然醒悟了,短短半个月,它就夷为平地。我23岁,业余的时间就是被我妈各种各样的相亲照片填满,但我总会找理由搪塞掉。有时候我会把那些男人的照片一字排开,总觉得那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便是连五官也这么一致。甚至,连西服的颜色都是。我突然觉得可以想见以后的生活,那将是伴随着一种逐渐烂掉的叮咚声,或许在别人看来总算悦耳,但我却觉得简直像活在精神病院。而我的女伴们,每一周总要到我家打牌,她们一个个已经结婚即将结婚或者正在热恋,每到傍晚,会有男人开车把她们接走。我对此谈不上羡慕,只是有些小小的落寞。而每一次看到我这样,她们便会一股脑地叫道,XX号男不错,XXX号男也不错云云。这让我有些厌恶,因为每一次她们说到的人,我总觉得是那一桌照片中最差的。这让我不得不想起徐获。
        那一年我才十八岁,徐获还是博物馆的解说员。每一次讲解的时候,他总是压低着声音,那时候我会觉得他是没有讲话的。但每一个人都能听到那个声音清晰无比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那时候我刚进美术学校,课程并不很多,倒有很多去博物馆的机会。我和我的同学们站在博物馆的二层画下面流动的人群,有时候我会看见他朝我们这里望来。这导致每一张速写上,他都是那个用笔最重,站在黄金分割点上的人。这让我总觉得我始终还是在画一个人。我设置了很多机关,对了很多暗号,最终也只是到达这样一个简单的效果。
        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习惯造成的,每当我站在博物馆最靠窗的拐角,也还是能闻到远远飘来的,属于垃圾山特有的味道。许多次我试图向我的同学们描述这条气息,那像是有横穿我肺腑的,轰炸一样的力量。但是没有人像我一样,还觉得垃圾山的气息依然挺立着。甚至他们会时常忘记垃圾山,而不像那些父辈,祖辈,依然深刻的记得各个年代糖果纸堆砌起来的五颜六色的山包。他们多半会抬起半张沾上铅笔灰的脸恹恹地说道,谁放屁了吧。
        于是久而久之,我便对自己的嗅觉产生了怀疑,甚至连听觉也不相信了。甚至有一天,我的视觉都是混沌的了。我总是觉得垃圾山像一座装置品,裹上彩带倒立在了我的面前,而在它的面前,云城各种建筑物都开始了改建的历程。无数房屋上写进了大大的拆字,无数跑道变成大厦,无数田地今年还开着油菜花,第二年就变成了居住区。而同样,垃圾山也以它的牺牲换来了云城电视台的崛起。十年之后,有人把这一场变革概括为,云城市发电机时代的终结。当那句话伴随着大屏幕电视机传达进我耳朵的时候,我觉得我眼前突然就展现出了一个工厂,它变得越来越庞大,接着变得狭长,而我在里面奔跑,怎么也走不完。
        只是我会忘记23岁那一年云城发生过什么,似乎那一年只是属于我自己的,跟我所处的城市突然毫无关联。我把一叠叠相亲资料整理成箱子,到第三个箱子满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去见一个人。
        那一天很阴,我坐定半个小时之后他才来。看起来风尘仆仆的,穿着长大衣,个子很高,很瘦,只是他没有让我介绍自己甚至没有问我的喜好,只是很唐突地说,你应该是认识她的吧?
        这很突兀,我的大脑突然搜索不到任何一句回答,只是我的沉默似乎被他当成了默认。他麻利地拿出了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女人说道,这是我的妻子,我想是中介公司搞错了,我只是为结婚寻找伴娘的。
        女人我是认识的,或许很久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认识 她。她住在云城最长的一条地下室街,很少出门,服装很特别,但是没有人看到过她下巴以下的部位。云城一向炎热的天气,似乎整体都被她收纳进了体内,看起来总是密不透风的。他匆忙写下了字条,上面写着十天之后在云城酒店举行的一场婚礼,我的名字写在那个女人的旁边。然后他就很快地走了,只是留下了一个红包和一本杂志。那是一年前的《艺术世界》,我和女人的画同时登在一个版面,我觉得诧异,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好像动弹不得。
        十天很快就过去,我穿了普通的衣服去。但他似乎并没有不快,看起来依然很洋溢。女人是他结婚的对象,这让我有些不舒服,但想想也坦然。只是坦然也终于没能持续多久。伴随着一排气球碎裂的声音,不远处走来了一排嘉宾,最末尾的是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看起来有些年纪了,头发也白了一半。我定了定神看他,那个名字也再次被打捞起来。
        徐获。
        时间应该是静止的了。即使是很久之后我再回想我的过去,也只能在这里显示白屏了。那大概是学生时代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份证的时候,上面的数字几乎把我撼倒。
        1960年7月23日 云城市城中区军区大院 
        那大概是在他号召全校学生放孔明灯引起的,无数的孔明灯升起来了,烧完了一整条绿化带。我并不相信那些微弱的火焰真有这样的魔力,但似乎除了这个还真的没有别的理由了。而徐获也没有反抗,他几乎是在一种平静的状态下被带上警车的。而从那之后,博物馆不再提起徐获这个名字,我所在的聘用徐获教授语文的校长也不再提起这个名字,有时候会有人窃窃私语,但很快就被制止。他也没再怎么出现,也或者出现了我也没见过。他并不老,甚至从曾经的教师宿舍一路望去,能看见他浅黄色的背部,颀长地挺立在我眼前。他的房间常年 不开灯,唯一闪着的,是一柄白色蜡烛。火光总是把他的影子拉向窗外,让不大不小的院子都充满着他的身体。
        可是此刻,我显然只是看见他带着符合实际年龄的面容 走在我的前面了,而且似乎并不认识我。让我帮忙的新郎指引我站在新娘身边,新娘很虚弱,旁边的纸篓塞满了湿巾。徐获显然是一个特别嘉宾,站在一行人中间, 仿佛依旧还是在那条黄金分割点上。我突然觉得记忆的喉结被打开了,可我站在这样热闹的人群中,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或许这比遇见故人的感觉更让我焦心起来。
        但是不容我多想了。仪式已经开始,我迷蒙地按着流程走着。新娘看起来步履维艰,但还是笑着,脸上的妆已经花了一半,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是进行到哪里了。可我终究还是不容多想了的。徐获依旧站在我前面,而我依然还在问他,为什么房间里这么浓重的火药味。
        而现在这种气味已经把我遮住了,甚至我觉得如果没有它,我就是无法呼吸的了。我被呛得流出了眼泪,新娘还是平静着,只是好像身体越来越轻了起来。新郎看起来是焦躁的,有人冲进来收拾垃圾,整个会场变得十分混乱,但很快却都平静了。
        好像垃圾山的味道又飘来了一样,鸣叫在我身边四下散开。新郎护着新娘,徐获再次不知所踪。我觉得他必然还是站在高高的地方的。站在那里,燃烧他手中的白纸。可惜我没有在楼上看到他。我想起那些密布在他后院的水缸,它们一个个最终都不见了,好像他被带走的夜晚它们就都不见了,只是从那之后,那里的水仙就不用盆栽了,满院子的水仙,开得茂盛而清丽。
        人们对我说:“那是一个白净又漂亮的老师哟。”    
        五:码头河
        云城没有码头。尽管当我开始这个行当之后就有了。总之,那条河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在梦中。那是云城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水灾。远远近近的船只把整座城都压在了地下,各种城市隐秘处的生物也都出来活动了。大概也只有在自然灾害到来的时候,万物才更可能接近平等一些。
        可是跟很多人想的不一样的是,洪涝很快就褪去了,除了财产损失,没有人员伤亡。大水似乎只是给人们洗了一个不干净的澡,就变得温和了。只是它却真的就不走了。
        因为褪去的只是城中区以外的地方,云城被一条水流穿 了过去,并且这条河一路延伸,居然跟汝河接壤了。但是伴随着短暂的不适应,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而似乎是紧紧跟随着沿海地区的脚步,头头们把这条天外来河命名为码头河。一时间,云城人人都以此河为荣。甚至在云城打出的招商广告上,码头河赫然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而在不远处,居然就是蒙着彩色丝带的垃圾山。
        垃圾山是那几年重新造起来的。有人在上面办了民工小学,只是地基不稳,小学现在已经成了危楼。只是无论如何我还是码头河的受益者。首先我有了工作,尽管不体面,而且显得很山寨,但是也能勉强糊口。但这对我的父母显然是不够的。他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指责我的选择,他们说我最差也应该去垃圾山上教民工小学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必然不知道民工小学早已经不存在了。而且,那里也没有操场。便是那周围也没有,便是整个云城都没有。
        体育学院的生源在那几年吃得紧。我居然幸运又不幸的成为了那里最后一届学生。享受了这座城市最后的一条塑胶跑道。而那条跑道也在不久之后跟体育学院一样被砍掉了。云城经历了四通八达的改革,终于不再有那么多道路了。当然路数也还是不一样,但那些角落一些的街道已经不见了,人们能看见的只有几条宽阔的大路,他们耀武扬威地把全城占领掉了。城中区少年也长大 了,发电机的声音偶尔还是会响起,但是能听到的人已经很少了。而我也是在接受了那项特殊工作之后,才再次听到。
        云城殡仪馆的工作总是流动的。从医院太平间往那里去的队伍都广泛来自社会,一个人一天一百块,我不知道这是多还是少。但我挺无聊的,那是一个周末,天气有些凉,这让我的父母都没有了睡觉的意愿,我几乎是逃了出去,再走到解放路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喇叭还没有拆。我继续走着,直走到路的尽头,才看见属于我的队伍。两个女人都很年轻,好像是一对姐妹,气氛因而更显悲伤了起来。
        从这条路往前再走点就到我的码头了。我们将从那里坐船到殡仪馆,云城人的生死就这样被分割开了。我拉紧了衣领,总觉得需要做一番祷告。但很快他们就要走进焚化炉了。搅动手柄的时候火焰一下子窜得很高。骨骼在火焰里被精致地挑了出来,我甚至觉得它们在里面跳跃了。直到我再望过去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止息了。
        按照报道上说,这次火灾,死亡二人,失踪二人。失踪者被发现曾有作案前科,至今还在通缉中。可是我想我是来不及去想这些了。因为我看见了更多的,虽然日后我对人说起这件事情,没有人相信我。
        那是一个烫金的小匣子。它就放在女人最前面的衣领里。或许是质地的不同,它躲避了这场焚烧。
        只是待我拿到眼前的时候,它突然就像是一间很大的房子了,或者也不大,只是我觉得,这已经是另外一个空间,我在里面不断翻转,感觉身体都变成压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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