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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兽

发布: 2011-10-06 22:59 | 作者: 普鲁士蓝



        一时间,我的这句话在我所有的同学,所有的老师,学 校里所有的领导,甚至包括主持全市逃亡训练的头头间传开了,我妈妈说,那一天的小喇叭都报道了这件事。可这件事带来的直接后果还不是这些,而是我代表我所在的小学参加了长跑运动会。这让我万分心虚,可我想我是没有退路的了。
        那一天骄阳似火,到了黄昏也还是很热。体校的示范队列先跑过了,接着我所在的小学代表队也跑过了我的老师和同学,他们都不住地朝我泼水。那或许是云城最盛大的一个泼水节,只是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眯起的,而云城也就在这样的眼界中,成为了一条缝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将它撑开,抑或,我永远的躲进去。永远的。
        那一天很多人都倒下了。好像我也是。只是后来我再想起,觉得这已经是一桩梦境了。我在人民医院躺着,迷蒙中有东西灌入了我的身体,它们是涌动的,带着不止息的湿热,和不止息的律动,在我的身体里渐渐的睡熟了。一如我的梦境。只是我想我还是幸运的,每一组进入前十名的选手都倒下了,甚至连体校那些作为示范的学生都有些不堪重负,而我所在的小学组,只有我一个人坚持了下来。一时间,云城的各大报章都在讲述这一场“不人道”的比赛,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中举办长跑赛,但很快,对此的讨论就冷却掉了,像我那天感受到的我的身体。医生说我是脱水了,我的母亲陪护着我,整夜没有合眼,这让我难过,可她却愉快地告诉我,我可以直接进入云城中学了。只是这没能让我兴奋起来, 等我再度醒来的时候我的身边已经放满了鲜花,我只期待我重新上学的那一天,不会再受到这样特殊的“礼遇”。
        而事实证明,我这一桩愿望是实现了。
        没有人提起我获得的荣誉,没有人提起我是因此而住院 的。这让我重新难过起来,而更严重的是,我并没有进入云城中学。我妈妈甚至举了横幅去控诉学校,可惜没有人理她,这让我很难为情。她不知道的是,因为这场事故,长跑赛从此取消掉了,于此同时,作为奖励措施的直接录取,也随之取消了。而对我而言,那个夏天的末尾带给我的,除了我父母动用人际关系把我搞到了体 校——因为长跑赛,他们觉得我十分有运动天分,就是捡到了那本画册。
        或者那其实不算是一本画册,因为图画是模糊不清的, 而且在每张白纸的极狭小处,不过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侧脸。只是最清楚的依旧还是文字。我照例走在前往解放西路的路上,郁郁寡欢地想着以后在体校暗无天日的日子,接着我就踩到了那本散落一地的画册的第一张。似乎没有人看到它们,我就这样一路捡到了最后一张,那应该就是最后一张吧。而再一抬眼,我显然已经身处解放东路,我这才想起我这天走的路线是越过了解放东路的,可我就是走到了,小喇叭又响起了,只是我没有听到那句话。
        “云城正在下沉”
        我捧着一堆写满字画的白纸,突然觉得那就是一个传说了。   《画册里的故事》    那一年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比如我依然还是没有来月经。但那一年也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我的母亲死去了。
        很久之后,甚至连我自己都学会了用声泪俱下的腔调讲述这一场事故。我想我终究是成为了和我母亲一样的人。像她生前所一直认为的那样。我不知道我应该是厌恶还是豁达地接受这个事实。但总之,在许多个场合内,我开始布道我的这桩伤痛,竖起我黑色大衣的领口,把黑发高高盘起,一根都不落下。额前也是梳得光洁,身上的饰物只有右耳上打的一串铂金耳钉。它们密密麻麻地从我的耳梢爬上了耳骨。我抓住一切机遇讲述我的故事,这成为一件习惯,或者在很多人看来,是我的病。可他们往往还是选择了做我的倾听者,甚至是慈善家。 黑色大衣下我总是穿着长裙。有人说,如果我在裙子里加上骨架,这就真的是一件古董英伦衫了。我喜欢这种说法,而有一年我真的那么做了。我把身体裹挟在一个类似花瓶一样的黑色长裙中,要求裁缝在上面绣满银白色的花纹,加入细瘦的木质骨架。我穿着那件衣服走满了那一年的白天,感觉云城都离我越来越远起来。
        那时候,我母亲的身体已经像是一柄竹简了。每天晚上 我都要坐在床沿为她读一段她曾经写下,或者收到的信件。她一整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昏睡之中,那时候她已经只能服流食了。但云城的医院直到最后也没能查出她到底得的什么病。但我母亲是一个固执的人,就好像这种检查的失败也同样是对她——一个医生的侮辱。她始终也还是觉得,她应该相信这里的医生,就好像是相信她自己一样。这让我痛苦不堪,尽管我一直都不喜欢她,尽管从小的时候,我就不得不虚情假意地在周记中写道,我的母亲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当然,后来当我 再学会了一些词之后,我就开始写,我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人。但无论如何,她是我唯一的亲人,甚至将很有可能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亲人。我也忘记了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执拗地这么认为的。就如同我外出买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双份,可那不会是给我的闺蜜,也不会是给我的男朋友。我母亲大概在前些年就已经放弃我会带给她一个优秀男友的愿望了。那时候我恰好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云城汽修厂设计部的设计员,整天就窝在屋子里画图纸。他是个神奇的人,一点也不懂电脑, 每一次他满头大汗地画完稿就要求我给他扫描上去。他性格羞怯,在厂里工作三年,居然没有跟同事讲过几句话。这也难怪,汽修厂的那些人比我穿的衣服还古董,又不会主动跟人搭讪,真是一个憋闷的地方。我母亲很不喜欢他,觉得他比我大了六七岁,面相又老,性格却又似长不大一样,有时候甚至需要我照顾。她说得没错,但我觉得这很可爱。我们为此争执了一年,但我很少正面跟她怄气,只不过我照例还是跟往常一样约会,情人节也照例把玫瑰花插在那口干涸的花瓶里。我母 坚持认为她是因为我气病的,并宣称她每次梦里出现的鸣叫也都是因我而起。我对此一向表示沉默。那时候她已经必须要人照顾了,我在职校读书,每天都要早早回 家先把她安顿好才能做我的事情,没有我她吃不成饭,更不能听我读信——因为她早已丧失了阅读的能力了。但无论如何,从那之后她就开始仇视我了,袜子总是不换,身体也像发霉了一般,感觉每个器官都渐渐腐败掉了。只是终于有一天,我给她洗干净了身体,也还是发现那种气味。我知道,她只是要老掉了。
        关于我一直没有月经这件事我也很发愁。我询问过母亲每一个旧同事,也吃过很多药,开过很多单子,但都不见效。这让我始终无法从心底认可自己是一个女人。我尝试着穿一些鲜艳的衣服,改变一下颓丧气。可这一举动 把我男朋友给吓坏了。那是一个周末,他刚刚从一沓图纸上抬起头,我穿着大红色的裙子,下面蹬着高筒的长靴,头发还是盘起来,脖子上冒出了汗珠,但我觉得这让我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但他只是睁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了怪物一样,一点想要亲近我的意思也没有。这让我很生气,甚至想揍他。他躲闪的样子像一只小猫咪,我揽住他的肩,他缩了一下,身体很僵硬。我感到好笑,想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但我又想到没有月经这件事,突然很烦躁。他似乎看出了我心情不佳,于是变得温和起来,渐渐又凑近我了。他把我拉起来,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了他一阵阵的呼吸,烦躁的心也又重新安静了。我们站着抱了一阵便躺倒在床上,他把我放在他的腿上,让我覆盖了他的全身。我们就这样吻了一阵,他闭着眼睛问道:你要吗?
        很久之后我也还是记得那种安静,好像整个身体的细胞 也都因此沉默了下来。犹如一阵叮咚的欢欣,它从我的身体深处渐渐钻了出来,接着潜入了慢慢沉没的黄昏。余晖在屋顶处徘徊了一阵就走远了。我感到很冷,便抱紧了他。接着,那个声音开始飘了起来,它好似顺着一缕金线渐渐把我身体的缝隙拉开了。指甲间呼呼的风声,也让手指有了冰凉而尖利的疼痛。那像是两颗咬住我的牙齿,咻咻地叫了起来。我觉得我正在被稀释,而鸣叫却喘息起来,接着一阵耳鸣,我的世界里便只有这个声音了。它一点点把我淹没掉了。
        我觉得疲惫,他却反而盎然起来。可这突然让我厌恶,我推开了他,并很快穿好衣服。风从未关紧的窗户口吹进了我的领口,我扣紧了纽扣,突然觉得就要从此把这个世界锁紧黑暗中去了。
        那之后我没再联系他,我换掉了号码,不知道他有没有联系过我。我和母亲的冷战在那一年末尾彻底平息。因为那天晚上我打开家门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躺在了浴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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