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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兽

发布: 2011-10-06 22:59 | 作者: 普鲁士蓝



        三、拾荒者    小说家是靠记忆生存的。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都会把前夜整理好的“垃圾”分配给我们,而所谓“垃圾”也不过是小说家写掉的稿纸。
        小说家的故事会通过我们流入云城的大小餐馆、洗浴中心、按摩城、托管所、各大中小学。但是最终,这些手稿无一例外都涌入了垃圾收购站。那是我和我的同伴们最熟悉的地方。
        通常,小说家的故事都不长,而且没有一个故事是完整的。小说家说,他的故事没有出口,而且任何的开始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我想,他说的那个地方就是云城。
        我从来没见过小说家走出他三十平米的家,我们只有在分配“垃圾”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我不明白小说家为什么要以这样低廉的方式传播他的作品,我总是希望能在云城哪怕是犄角旮旯的杂志上看到那些故事,可惜我从来没有在云城任何纸媒上见到过小说家的作品,但也正因此,没有人觉得他是一个小说家。但那只是十年前。
        ——而十年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小说家的身份。因为云城人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熟知着小说家的故事。只是因为一直没有人提醒他们,让他们淡忘了那些曾经在街头巷尾捡到的字迹潦草的笔记本,在许多个夜晚藏进被窝听到的大人讲述的奇怪传说,实际上出自一个不入流的小说家之手。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多年被教导的不能传诵的传说,其实一直是城市里一团团公开的秘密。人们发现这一切的时候都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有人是没有笑的。我记得那就是一个下午,或者是快要黄昏的时刻,也许那其实就是小说家的身份被发现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行进在云城最笔直的那条马路上,洒水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习惯性躲向路边,但奇怪的是那声音只是一直跟随着我的身体,那一刻, 云城很安静,仿佛平日里的各种噪音都不见了,便是人们的议论声也没有了,我也听不到附近职业学校食堂定期会开出的盛满一桶桶剩菜的蓝色小卡车。
        我谋到了可以让我坐下来的工作,那一天正是我作为拾荒者的最后一天,我感到通身的愉悦,但显然这轻快也没有持续多久,洒水车很快把我的裤子溅湿了一半。懊恼之中,我看到有人从后面走过,她的头发很长,穿着雪白的裙子,在水洼里跳了两跳才算止息。衣服三分之二都湿了,刘海儿也贴在额前,肩膀擦过我的臂膊。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觉得我们应该有一场交谈,但可惜没有,直到那条路快走完的时候她才突然放慢了脚步。
        你听说过火兽的故事吗?
        我这才突然又想起了小说家。我说,我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她沉下了头,跟着我一同走进了垃圾收购站,云城的垃圾回收制度一直都是严格的,各种类的垃圾都有专人负责回收,最底层是我这种直接代为收购的,往上便是各个街区的代表,再往上就是我们的头头。那大概是垃圾收购站人最齐全的一天,自从五年前小说家出事故之后,这里的垃圾就少了,只是当时没有人对此提出疑问,或者谁都不会相信小说家能承载起云城一半的白纸消耗。而也正是因为想到了小说家,我突然也再次想起了那场事故。
        小说家有一个习惯,写废的稿纸是一定要烧掉的。拾荒队伍中的很多人,包括我都提醒过他,但他似乎从来没有听进去。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在黑夜中点燃了一张稿纸,在它即将离开窗台飘向夜空的时候,小说家家里那面窗帘就烧着了。当然其实我并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确切性,因为这只是刑警队的推论。甚至也有人说,小说家是故意让大火烧起来的。
        那一晚对于云城很多人而言都是难眠的。除了关于我八岁的儿子刚看过的那场审判会上的犯人的处决仪式,还有就是暗沉沉鸣叫。我觉得那像是燃气管道烧起来的声音,但这一推论却被我儿子极力打断了。他义正词严地告诉我,这是火兽的声音。因为云城就是一只大火炉,白天这些兽周身都是汗水,只有夜晚才能舒展筋骨。我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必然又是发烧起来容易说胡话的儿子又一番杜撰罢了。可那一天他却拿出了证据,一本未被我和我的同行们送出去的小说家收稿。可我却觉得心突然就被揪紧了。
        小说家写的是,拾荒者。    拾荒者    拾荒者每天都能听到来自地下的声音。这让他无法正常睡眠。
        他所属的队伍位于城市中心,每天早晨他们都要在那里集合。跟别处不一样的是,在云城,任何的人,都是可以被规范成集体的,正如这些捡垃圾的人。他们被划分成拾荒一队和拾荒二队。每天都要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奔赴市中心集合,接着才能回到他们的辖区整理市容。但他们显然又和清洁工不一样,因为他们是从废物中挑选出可以继续使用的东西。他们的双手沾满了不同的气味,并一路把一个气味带到另一个上面。那时候城市还没有通电,喝水也是来自压井,每天早上,压井的声波一家碾过一家,最后轰隆了整座城,有时候拾荒者会觉得城市是晃动起来的。有一种被掀翻了的,哨音的感觉。它们就在遥远的地方,它们就在咫尺的地方。
        可是拾荒者捡不到。
        拾荒者懂得任何一条进入城市中心的路径,甚至他也可以指出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从云城哪片地下传出的。他是一个木讷的人,通常他会在纸上简单画出声波的路线,然后把自己的耳朵画得很庞大。看起来,就像是所有声音的活塞。但拾荒者说,他这里是只进不出的。很多时候我觉得,如果他的耳朵消失了,那他也必然就不被看见了。拾荒者生活在匣子小区,身体只是一团声音和气味的磁场。匣子小区是没有窗户的。多是外来务工人员租住的小套间。房租很便宜,因此也还是很受欢迎。
        因为没有窗户,小区里很多人都要把门打开,每次他们打开门的时候,拾荒者都能猜出他们之前做过什么,甚至正要做什么。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从拾荒者那里拿到过卖废品的钱。但这只是之前。
        而对于拾荒者而言,时间是需要从一个黄昏开始算起 的。地心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耳朵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碎裂起来的炮声。它们从城市最南端出发,一路狂奔,伴随着只有夏季才有的湿热的风,把所有的气味都聚集在拾荒者的四周了。一时间,拾荒者觉得自己失去了判断力,他甚至只能跟着这一团气息往它们的方向走去。而最清晰的一条路线,来自那阵浓重的松节油味 ——这是他唯一清晰的路径。只是他依然没有看到什么,直到他再折返的时候,垃圾堆的最顶端,已经摆上了那副油画。这便是第一张了。
        很久之后拾荒者会带着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把他捡到的油画们摆在别人面前。拾荒者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办一个小型的展览了。他在画框的背后写上捡到的日期,而画面的内容也渐渐清晰起来。现在拾荒者可以看到的,是 一面裹着背部的浴巾。他把这些画聚在一起,能看到浴巾的主人泛着潮红的肩膀。
        很多个夜晚,拾荒者是在这样观望的视线中渐渐疲惫,从而熟睡的。他也第一次感觉到沉闷。直到有一天,他拿着家伙,决定把靠外的那面墙壁打出一扇窗户的空隙。这一举动把整个匣子小区都摇醒了。一时间,人人都不再满足于敞开的屋门了。他们甚至去市政府门前静坐,要求获得阳光使用权。但当然这只是个闹剧。但拾荒者却是在实施他的举措了,他成功地在家里打出了三扇窗户,每天当他要拉起窗帘的时候,总能看到不远处欣羡的目光。这便是匣子小区革命的开始了,人们也在经历了第一次辗转反侧之后决定像拾荒者一样争取到房子的 “阳光使用权”。
        拾荒者的第二天是被这样的机器转动的声音吵醒的。而伴随着钻机的巨大响动,匣子小区的房东们来到了这里,他们在小区门口吵嚷着,可他们的租赁者依然狂热地在打洞。拾荒者感觉这个声音一点点穿透他的耳朵,他甚至觉得里面流出了血,它们染湿了他的枕头。他在满是腥气的枕头上抬起头,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打通了。他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痛苦,他简单清洗了血液。 就走了出去。那里还有人在吵,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走了出去,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开启了一场“革命”的浪潮的领导者,从匣子小区走了出去。
        这一天依旧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的同行们也没有询问关于匣子小区爆炸般的机器钻孔的声音,甚至云城的小报也没有报道这件事。这让拾荒者还是有些不舒服,也让他那一天不断对人提起这一桩事故。
        你知不知道哇,匣子小区全是钻孔的声音啦。
        可是没有人理他。甚至他再提起别的事,也不再有人理他。人们好像一时间都忘却了他的存在。而正如那些房东闹腾了一阵之后就离开了。匣子小区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终于有了窗户有了阳光,他们就被整座城市遗忘了。邮递员也不再往这里递信件了,那个邮箱从此就是空的了。
        只是他们还是来去自如,不会有人阻挡他们的前行。但他们甚至可以随意拿起食物食用,不用付钱,而甚至也没有人发觉少了些什么。也不再有别的人来这里收购废品了,所幸这里还有一个拾荒者。
        他刚刚通畅的身体因此而重新寂静了。他所能搜集的气味,突然只剩下了匣子小区里的人。他能听到的声音,也从此消隐了。只是匣子小区的人并没有感到不适,他们甚至为这种疏离而庆幸。但拾荒者不一样,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属于所有人,也拥有所有人。
        他从匣子小区往南走去,那是他捡到第一张油画的地方。可现在那里不再是一个收购站了,而且也不再有垃圾堆了。那条路甚至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只是他走在那条路上,觉得身体又重新被堵住了,他感到炎热,感到僵硬,但他还是走在那条路上。
        这条路总是显得比应该有的长度要遥远一些,他突然觉得自己眼前排满了一幅幅的油画,它们就是一个由近及远的距离,他往前走着,直到昏黑的路灯下,他看到了一具完整的女人。
        准确地说,那是一扇窗户。
        透过窗户边缘放着的镜子,他能看到不远处的橙黄色灯光和灯光下的裸背。浴巾从她的肩膀一路滑下去,让她的身体像一具刚拆封的白色巧克力。拾荒者知道自己是认识她的。但女人没有转过身,接着拾荒者便看到了男人。
        男人把她抱起来。她的头发应该还是湿润的,水滴到男人的胸口,他直喊凉。他把整个浴巾拿开,给她仔细地擦了头发。接着拾荒者便看到他们旋转起来,这突然就让他痛苦了。他转移了视线,想着自己要怎样迈进那间房子里去。这是一扇铁门,拾荒者爬了上去,就走进了小区。小区里的屋顶上生满了绿油油的藤蔓,凉风吹拂着让他感到舒畅。那栋房子在一楼,他很快就找到了。门是开着的,他听到喘气的声音渐渐笨拙起来,它们冲撞着他,让他坏掉的耳膜又长起来了。
        他还在往前走,而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远了。此刻他眼前的一切因为黑暗而愈加空旷起来。只是声音也还是没有消散,黑暗中的人也没有躲开。他心底痛苦的感觉再次被唤醒。而匣子小区的钻孔声再次涌进了他的耳朵, 这两种声音一会儿远走,一会儿又合拢。拾荒者有些焦躁,他不断在屋子里走着,却觉得空间越来越大起来。直到一束光突然照向了他。
        那是一张细长的脸,眼睛很大,也还是很漂亮,只是有些疲惫。她站在浴缸里,浴巾已经被打湿了,但浴缸是干燥的。男人不知跑向了哪里。拾荒者突然又不知所措起来。他站在房间的中央,接受着这样一场审视,终于不得不想要逃了出去。
        可他终于还是没能走多远,大火在他身后烧得耀眼,绿色的藤蔓纷纷坠落,无数火球从上空渐渐往下落,只是没能落很远就变成了灰烬。拾荒者认识它们,那是孔明灯在空中自燃了。但总有没有完全熄灭的吧,它们坠落下来,所以大火就起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使命再冲进去,可他只是再次听到了地下的声音。它们混合着钻机的声音和床板的摇动声,吵闹而跳跃。可他还是准确 捕捉到了最尖锐的那条声音,它明晃晃的,像是一个小动物,咻咻地叫了起来,接着便欢快了。他觉得世界是旋转起来了的,他往前跑着,路面就都是摇晃的了。而白天很快又来到,匣子小区的钻机没有再响起过,只是拾荒者还是能听到它们在运作,伴随着来自地下的鸣叫,但是没有人相信他说的。
        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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