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火兽

发布: 2011-10-06 22:59 | 作者: 普鲁士蓝



        林莫可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要睡了,这是凌晨一点,云城人巨大的鼾声已经遮住了这个永远只有夏季的城市所有的虫鸣。我抽了一支烟,越过我们相识的第一个小花园,直走到大笨钟前。那口钟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不走了,之后经历过三次维修,复苏过一次,但很快就又坏掉了,然后也就再没有人要修了。它复苏起来的那一天是我第二次见到林莫可。她比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要漂亮,穿着一件露肩连衣裙,还好是露肩,否则那一定是一件古董衫。她的耳坠看起来也够老的,古铜色,雾蒙蒙的,好像许久未见天光了一样,她白皙的脸颊上覆盖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说自己必须马上回家,问我能不能帮她买完购物单上余下的东西,并送回她的家。大笨钟附近是云城最大的购物广场,我对她已经到了门口却坚决要回家表示出了不解,但还是没有拒绝她的请求。
        她的家住在负二层,门一推就开了,屋里非常乱。墙上挂着几幅未干的油画,整座屋子充满了松节油的味道。我是一个对艺术不敏感的人,但根据无聊翻看的一些杂志,这些画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叫了一声她没有应,这让我突然有些忐忑,接着我就连声叫了起来,直到浴室里传来了她细微的声音。
        那是一种类似于某烈性燃烧物的声音,嘶哑,低沉。接着她走了出来,衣服还没有完全披好,看起来很疲惫,浴室飘来一阵淡淡的火药味。她说有东西给我看,让我先在客厅坐一下。刺鼻的松节油味让我不禁辣出眼泪来。
        “你是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的……”我半抱怨半疑惑地问道,但她没有回答我。等我看到她拿给我的东西,不禁又失望起来。
        ——不过是我出版的两本几乎没有销量的奇幻小说而已。“我想问。”她思忖道,“你能不能给我写个故事。”
        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从那之后属于我个人的记忆,就只剩下和林莫可相处的时光。而我大部分的记忆,就只剩下了云城这个背景,主人公林莫可,还有一个小男孩——只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他都不能从这条记忆线中走 出来。于是我决定写一本书,如林莫可所言,这既然已是云城的故事,那我也便不用进行追索,因为我本身,也就在故事中。一、回音    在我很小的时候,周围的人就很喜欢跟我分享他们听到的各种奇妙的声音。我住在云城最曲折的一条巷子里,那里就像是一条绵延的燃气管道,里面气候炎热,无数个细胞聚集在我身体周围,组成了一根细瘦的气泡,我总是能感觉它一点点被稀释,变得单薄起来,但还是不敢去触碰,这让我动弹不得。
        那时候我尚不知道身为一个永久性失聪的人,生活将会有怎样的不幸。我甚至憧憬过,当有一天我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我可以继续假装听不见,以此考量他们口中信息的真实性。我总是觉得,只有在那时候,我才能真正的了解我周围的人。
        聋哑学校位于另一条街区的最西头,课程松散,主要教授我们技能和几门基础文化学科,毕业了就进入云城各种轻工业工厂,我早上八点起床,九点才到学校,我记得第一次去上学的时候我站在楼上往下望去,觉得整座城市就像是一盘跳棋游戏。只是路数复杂多变,但每个街区却都在按照一个路数生活。我的口头表达能力是欠缺的,或者说几乎没有。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告诉我的父 母——我是可以一个人去上学的。
        我从偏僻的家所在地渐渐走到这座城市的核心,助听器只能让我听到一些城市微弱的喘动。我不得不注意每个方向可能对我造成的“袭击”。比如一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所幸的是,那一天很平静。但也正因此,我有些不安,甚至可以说是痛苦起来。因为我还是在怀疑,这是一个喧嚣地,让人焦虑的世界。我闻到饭香,就好像是“听”到了炒菜的声音;我看到了邮票,就好像是 “听”到了等红绿灯的邮递员蹬自行车的声音;我摸到了衣服,就好像是“听”到了裁缝的声音。这一切的声音都丧失了被我听到的权利,我却又以这样的方式印染了它们的状态。那就好像是我长久以来生活的那条小“燃气管道”一样,只是这种“听”没能让我满足。我从餐馆走到博物馆,又走到银行,直走到我读书的学校。那里照例站着一个微笑的老师,嘴巴张张合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称赞我。
        越过一条盛满破旧玩具的回廊,就是我上课的那间总是黑咕隆咚的小教室。桌子像是永远也擦不干净了一样,地上总是会发现一些令人生厌的爬虫。但这是云城唯一一所能接纳我的学校,我的父母没有权利再发出质疑。 而甚至在我不知道的声音国度里,他们或许早已经抱怨过我无数回了。可我懒得再去想什么,我趴在桌子上,继续我的劳技作业。老师打着手势告诉我们,把两只手在课桌里悬空放平,闭上眼,看看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奇妙的事情。
        这让我不耐烦,但我还是照做了。很久之后我总是会回味起那奇妙的一刻,闭上眼睛的瞬间,我突然觉得世界真正走进了无声。某条被拨直的大路,就这样插进了我的身体。那一刻我才突然觉得,世界就是这一个,这,同一个。而一丝丝仿若气泡涨开的嚓嚓声渐渐褪去了它的外衣——那里面必然是一团空气,如我所一直感受的一般。当我睁开双眼,只看到双手已经在不自觉间碰在了一起。我放下了双手,并很快感觉到课桌里塞着的那叠稿纸。在我十岁的年纪中,已经算得上是厚的一沓了。
        文字的排列疏朗且跳跃,纸张有些散乱,我从最上面的一张读起,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开头。它们看起来只是一场自述,只是那时候我更好奇“我”是谁,这篇文字没有署名,便是连题目也没有。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执着地为它写下了一个题目,那是我刚刚想到的一个词。   回音。《回音》    起初,我的耳边总是能不断回响起父亲的哮喘声,它们起先是低沉的,接着就会尖利起来,像是老鼠漫长的牙齿,能一点点把隔音墙敲碎。
        和很多人一样,我的记忆始于幼儿园。那是一个翠绿的,沾满露水的废弃健身场。而我们的校舍就是那里面的一排小平房。教室经常漏水,每一次暴雨将至,我们都会放假,那是我最欢乐的时候。但我母亲显然是不愿意我总是呆在家里的,她是一个常年眉头不展的女人,我十岁之前是不知道她的年龄的。她是一个医生,时常突然接到电话就赶赴了工作现场。她对我几乎没有要求,工作之余则是一名优秀的演说家,她会在各种节日的场合诉说我的父亲,只是这些故事我听过即忘,概括起来,那是一个遥远的,永远只奔跑在路上的男人,在 不同的城市都有一个不同的情妇。我曾经怀疑我母亲只是我父亲众多情人中的一个,我在十五岁那一年郑重问了她这个问题。那时候她正在拌饺子馅,我在厨房对面的餐室擀面皮,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严厉地批评了我,义正词严地告诉我说,他们是有过婚姻的,只是那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便结束了。接着她便开始跟我讲述起她的故事,那无非是关于一个妈妈如何拉扯大一个等于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她还要担负起她的终身大事。这让我感到很枯燥,我眼见我母亲的泪水已经滴答答流进了饺子馅里,那大概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悲伤,只是这种悲伤让我挫败,一时间我觉得我真的是那个口口传诵的悲伤的孩子了,只是我没有安慰她。我大概一次也没有安慰过我的母亲。于是她哭了一阵便止息了,并走到餐室跟我一同包饺子,她再次抬起眼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皱纹。接着便听到她对我说:
        “晚上跟我去看你爸。”
        我父亲住在云城最大的一家养生医院,那里离我母亲工作的那家医院很远,盛放着云城所有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上手术台的患者,还有各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或者不久之后还要陈列他们的未来,那些骨灰。我父亲的病房坐落在最深处的院落里,如果不是种着些水仙,也许会更冷清一些。母亲跟他的话很少,而且渐渐的,她就让我一个人去那里探望他了。但我其实也没什么话能对他讲,这导致在很多年里,我都觉得去见父亲是一件尴尬的事。我总是不断找一些新话题,但每一个不是短小,就是空泛,这让我们的谈话显得急促而无聊。通常的时候我会在那些水仙之间徘徊一阵,父亲就用他的老式收音机播放一些曲调。到了一定时间他就会咳嗽起来,然后按铃让护士给他放上新的洗澡水。
        是的,他只有在水中才能安静地讲话,才能持续地呼吸。那时候云城面临着严峻的断水危险。每天只供水八小时,因为据说我们的地基在以每小时一毫米的速度下陷,当然这种说法是坊间传言,我至今也没能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有时候他会跟我讲一些故事,那是一个关于小男孩儿的。我父亲称他小火。
        每一次我对我母亲讲起这个故事时,她都会带着她惯常的眉头不展对我不屑道,你爸是梦做多了。可她总又会时时向我打听起小火这个人,好像这是我们失散多年的一个亲人。只是每一次她在我的讲述最后表示出不屑,我就赶紧忙我自己的事情去了,因为按照惯例,她接着会向我哭诉这么多年的艰辛,哭诉那场她口中的“骗婚”,哭诉时刻面临守寡的危险,哭诉,我还没能给她带来一个健康优秀的男友。可这一切从那个夏天之后她就都不说了。

71/71234567>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