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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兽

发布: 2011-10-06 22:59 | 作者: 普鲁士蓝



        我记得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痛苦。浴盆中冒出了蒸蒸热气,伴随着母亲似要冷却的身体。我感到周身充满了气泡,不禁滑了一下,颤抖着给医院打了个电话,救护车来到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是警车的声音。我踩着缺了角的高跟鞋踏下了楼梯,几个人呜啦啦跟我走了上去,母亲还是躺着,一时间我觉得她好像突然就可以站起来了。接下来的日子变得飞快,我继续穿着黑袍出门,并且愈来愈贪恋起来。伴随着鸣声,我觉得身体像是长成了某种植物,愈来愈不喜光了。即使是很少的阳光,它们也能让我汗流浃背,这让我厌恶起我的身体。渐渐我也不再怎么出门,毕业的头两年,我是依靠母亲留下来的一点钱生活的。直到有一天我决定我还是要出去谋一份工作,那一天我觉得整个身体都满是异味了。我打开快要瞎掉的灯泡,整理出了一份我的简历,顺便,整理出了一叠泛黄的稿纸。看起来那似乎是写给母亲的,但总觉又不太像。蓝色墨水也有些褪色了,第一页写得比较 密,后面就渐渐疏朗起来,甚至沾有层层的水渍。并且只在左上角的空白处写上了署名——
        林XX,这是父亲的名字。一般情况下,母亲生前回忆起他时会用“林某”或者“林某某”来指代,当然,当她回忆起那些让她气愤的细节时,她会直接用“某”来指代父亲。每当那时候我都尽量躲母亲远一点,因为我总是怀疑母亲挥舞着的双手可以随便拿起一件东西不知方向地砸过来。    发电机   (林XX)    那时候我每天都要路过一条沥青马路,那里曾有一个大转盘,我已经忘记了它的样子,只是人们总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转盘那里,转盘那里。
        而如果我愿意走慢一点,就总是会看见从玩具厂拉出的大桶的铁管。它们将会被运往较场口集体炼成“钢材”。当然,它们最多也是在领导视察的时候被摆上台面,称一下体重,接着就打入冷宫了。
        我目睹过很多这样的“钢铁”的诞生。云城玩具厂因此已经很久都没有生产过有骨架的娃娃了,头头们说这样才有利于孩子们的健康发展,不伤身呐。但很快,伴随着炼钢运动,云城涌现了很多软骨症患者,人们都说,这都是因为玩具厂老生产“软骨娃娃”的缘故。当然,最开始这样说的人最终是被枪毙了。他就死在云城最远的那间有绿荫地的巷子里。他死之前,我们学校组织去看了审判会。他的头始终低着,头发也好像很久没剪没梳了。整个审判会我都在研究如何看清楚他的正脸,可惜失败了。下午的时候,那声枪响就传遍了全城。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人跟我一样等待着第二声的枪响,我屏气凝神,耳朵好像能一直伸向那条枪决的巷子。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只听见了云城远远近近的叹息声。它们会晤在城市的尽头,俨然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那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读书了。而我妈也开始变成了一个很无趣的人,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我每天出门前勒令我站在墙角,看我有没有长高。
        记忆中那依然是一个平常的早晨,我经历了一夜梦中 “抛物线运动”,看起来很累了。我抬起手臂想要伸一个懒腰,却赫然发现手腕已经触到了墙壁,而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门梁才到我的眉毛。后来每一次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这是一场噩梦。而与此同时的,我的骨骼开始渐渐粗壮起来,它们像是晾衣撑,把我身体的空隙张开了,变得空旷无比,我总是觉得那里很热闹,仿佛有很多气泡。伴随着城市里的各种声音,搓麻将的、炒鸡蛋的、晃动床板的喘息声……甚至,久远的炼钢的声音。而在所有声音的尽处,是一怵枪响。它挺立在我的身体里,接着,所有的声音便都消隐了。伴随着这种惊诧感,整个云城的少年都拔地而起了,他们像是肿瘤一样在这片土地上膨胀着。不再有好事的母亲去测量他们的身高了,晾晒在外的被子到处散发着隐秘的气味,甚至有更小的孩子去比对上面污痕的大小。这总能引来少年们凶恶的咆哮。以至于很久之后,我忘却了那一波又一波的声音,只记得它们的名姓,却无法忘记这些咆哮少年们各式洪亮的嗓门。每天早上,他们都要摆出各种姿势前倾着身体对着镜子挤脸上的粉刺和青春痘,然后一个个鲜血淋漓地狂奔出去。我在云城很多街巷都看到过他们,我唯一难过的是我总是要站在他们中间。很多的声音在我的周围炸裂开,我觉得云城就是一个只有声音的,炎热的地方了。只是没有人能理解我这种焦躁的心情,他们倒是宁愿我是皮肤太油腻了,才会不断地喊热。当然我也相信他们必然不会试图体会我的心情,就如同我也不能体会他们一定要结群组帮一样,甚至连这些青春痘,都要生长得这么一致。
        那时候云城刚刚通电, 总会无缘无故断掉。发电机被放置在合适的位置上等着随时被取用。在铺天盖地的嘶鸣里,这些声音总是呈直线状进入我的耳朵。我躲进家里最阴处的一个水缸里,不断撩起水往身上浇,可还是觉得每个毛孔都是堵的。它们像是不知餍足的植物,把阳光变成加热器,把雨水变成汗渍,好像每个毛囊都像是塞了肿块。
        伴随着断电,水也没有了。一到最热的天,我妈总要把后院所有的木桶都存上水。这让我一整个白天都能呆在水缸里。我的女朋友总会攀上那座墙头跑到水缸边跟我接吻,她的嘴唇很厚, 每一次我都知道她又吃了韭菜馅的饺子。她跟我说发电机响起来了,并勒令我跟她一样张开鼻子。这让我觉得很无聊,但为了证明我是喜欢她的,我还是照做了。在我闭上眼之前,我的目光落在了我家的墙头。如同很久之前我看过的那样,个子依旧没长,脸还是很白净,没有青春痘没有粉刺没有暗疮。只是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 望着我,让我不禁有些害怕。
        可他不是别人,他是小火。
        如同有一天,我周围的 人也不再叫我的小名一样。小火这个名字就这样突然被遗忘掉了。甚至连他曾经最亲密的老师、带着他回到云城的父母,都不再叫他小火了。甚至他们也不再叫他原先的学名,他在另一座城市改了名字,却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让我觉得,我之前所认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根据可言。
        我的记忆不再有证人,也便失去了被证明的机会。
        我的青春痘在那个季节终于陆续死去了,并在我的脸色留下了一些浅淡的痕迹。但无论如何,这让我终于敢在云城的太阳下昂起了头。而在漫天的知了声中我只听到了角落里羞怯的声音。    林叉叉。    他最终试探性叫起我的外号。而跟以前不一样的是,我也不再生气,甚至倍感亲切,好像这是我们的关系重新亲密起来的标志。可他还是没有完全抬起他的头。我也没能看到他蠢动的嘴唇,只看到他手中的玩具望着我,仿佛在发声。
        那时候我似乎明白为什 么他不是揭大字报的人,而只是这个摆弄着玩具,叫我童年时代的外号的老少年。可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我没有看到他青春痘的年代,没有看到他为床单上的污渍怄火,更没有看到他反穿内衣,不刷牙不洗脸走进人群。他还是像我最初看到的那样单纯,而被掠过的人,却成了我。
        我的女朋友显然还沉浸在与我接吻的炽热之中,丝毫没有看到这个跟所有人不同的腹语者。这让我突然对她有些厌恶,可我还是再一次迎向了她厚厚的嘴唇,并深深地埋下了头去。
        那之后我看到过很多次小火的表演,或者说也不是表演。他只是不断绕着云城的大街小巷念叨着许多人的名字。那无疑都是他曾经的伙伴们的小名。听起来最像学名的,应该就是我了。
        林叉叉。
        他每一次这么叫我都觉得脸上的肌肉要抖动一次了,可连续很多年,我都能在闹市区看到小火围着那个转盘一遍遍念着。可能他重复那么多名字的原因也只是因为记忆本身也就藏着那一点脸孔而已。有时候我会觉得那是一次倒流的机会,让我跳跃到他所说的那个时代里求证。比如,那颗老槐树,到底是不是我烧掉的。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再也不敢在同样的水缸里呆两个钟 头了,因为一旦超过这个时间,水缸的水就好像沸腾一样在消减了。于是我不得不躲进我家的地窖,直到有一天我妈领来一个丑丑的姑娘说,这就是你的媳妇了。可是不久之后她就读起了书,并自学成为了一名医生,解放路的喇叭里播放过她勤奋的事迹,这还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可是她从来都拒绝为我治疗。我知道即使她愿 意,她也未必有这样的医术。但这些未曾尝试的东西总还是能带给我一线希望。只是她似乎除了向别人埋怨我之外,就再不会提到我的名字了。但这也足以让我满足,比起被忘记,这也还是好得多。只是,在我被送到疗养院的那一天,我在一家玩具店看到了小火的娃娃。我看见它被洗干净放在了那里,向我张开了自己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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