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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兽

发布: 2011-10-06 22:59 | 作者: 普鲁士蓝



        因为我父亲不见了。
        他是按了最后那一声铃之后不见的。水缸的水很炎热,估计他已经泡过很久了,把手放进去就好像从寒带迈入了热带。养生医院的人说,也只有我父亲的院子,才养得活水仙。因为那一方空气总要比别处温度高些。
        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便是关于父亲这个人,也再没有人向我提起。可是每个夜晚我却都能听见那个由远及近的鼾声,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这让云城的夜晚总是安静得没那么酣畅。与此同时的,是一股潮热而温顺的气息,它向我颔首,我只得给它一席之地,但久而久之,我便不再在意这种声音。你知道的,总有一天,任何特殊的鸣叫都会在我们的记忆中沦为蝉鸣、沦为风 动、沦为颓丧的,钟声。也或者,只是云城每一处可能的声波把它们稀释掉了。至少我总是能记起小火,以及我曾经呆过的幼儿园附近的那条小吃街,火焰、人影的 律动、香气袭人,这些都渐渐在我的记忆中转化成了声音,让我即使在绝对的安静与静止中,都不能忽视这一场存在。只是我总觉得,父亲还是呆在养生医院,或者至少还在云城,只不过突然有了那么一天,我们都看不见他了,可是他却能看见我们。 
        我们,这所有人。    小火的故事    小火是我们大院儿里最大的一个孩子,他是所有孩子的头头,我们的领路人。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大院儿总会漂浮着一层浓重的火药味儿,我至今记得一到晚上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气味嚓嚓地跑到我的卧室里,再一抬头的时候,就能看到小火在窗外摇头晃脑。那大概是我跟小火一起玩火的第一天。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火会选中我作为他的玩伴,但那时候我胆小怯懦,有个伙伴总比没有好。于是直到最后,我都没能问他。
        小火家里花草很多,白纸也多。每天他都要写上五篇大字,才会被准许出去玩儿。他们家后院有很多宣纸,有时候我总觉得它们就像是一段时间里护城河总要飘来的柳絮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每天,我都会早早上床,躲在被子里等待小火。有时候他会从窗台外跳进来,有时候我睡着了,再一睁眼就发现他已经躺在我身边。然后我们便悄悄走出去,躲过整座院子的睡眠,避开强大的鼾声,爬到那棵老槐树的顶端,小火就坐在最粗壮的那两柄树干之间。而伴随着火柴的嚓嚓声,我便会看到他对我描述的“盛景”——被点燃的,落入黑夜的绵软宣纸从槐树顶端一路奔逃,在夜晚的风中划出一条弧线,接着就带着照亮半张院子的焰火化成了灰烬。
        可惜我跟小火第一次的“秘密行动”就在焰火熄灭的瞬间夭折掉了。如同警报器响彻一样,整座院子都被火光给唤醒了。从小火的妈妈再到我的妈妈,到大院所有的家。鼾声也止息,甚至连我和小火之间,都变得异常的安静。我不知道小火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拿着我的小手电不断照耀着寻找他烧掉的宣纸,我们都失去了最佳的逃跑时机。我妈拿着那柄长竹竿一直伸向了我坐在树上 的屁股,许多个手电筒把它们的光圈投向了老槐树。而那把还未散逸的灰烬,就像是粉碎的黑发,在小手电的照耀下,肃穆而庄严。
        而那之后我就很少在大院儿见到小火了。
        有时候我会在去上学的路上看见他,有时候他在玩弹珠游戏,有时候在抢女生的沙包,唯一的一次,我想我是看见了——他又玩起了火,那是从一个比老槐树要高很多的地方滑翔过来的,依旧绵软,细瘦的白纸,像丝带状的柳絮一样,潜入了我能看到的那一方天空。那一天是元宵节,大概是我记忆中云城最热闹的一天。整座城市弥漫着烟花升腾的声音,连同中央广场升起的数盏孔明灯。天空不断在发声,灯火四处在摇曳,这让那张白纸显得有些落寞了。那天我有些感冒,我的父母在单位值班,我侧躺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很难过。我对着那个曾经闪动过小火身影的窗台。窗户紧闭,没有窗帘,军绿色的斜背书包在摇晃的煤油灯下忽明忽暗。接着我便看到了那一束火光,它在我视线能抵达的最顶端打了个圈圈,就一路游来了,我以为它落到我的窗台上,可惜没有。直到它准确无误的落在了那棵老槐树上——落在小火曾经骑过的那两柄树干间。
        那个白天我经历了严肃的“拷问”,因为之前的犯错, 大人们觉得是我放火烧死了老槐树。他们无一例外都遗忘了小火,那个最可能的肇事者。我爸爸,那个额头上总是“一马平川”的男人,用他的皮带蘸了水,抽了我的背,那大概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的反抗,并且最终以大人的妥协收场。小火家的房子从那一天起就是空的了,家门前摆满的水仙花还开着,很茂盛,我最后一次听 到人们谈论他就是因为那一整排的水仙花,而小火在他们的讲述中也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喜爱水仙花的,懂礼貌又上进的好孩子。他们总是会努努嘴道:“那是一个白净又漂亮的孩子哟。”
        二:赛跑    每一年的长跑运动会总能吸引很多人。但其实人人都知道,这只是市政府给体育学校的一个良好的宣传机会。在我小的时候,所有的小学校在上午第三节下课都会安排一次十五分钟的逃生训练课。然后一时间,所有的校门都会敞开了,我们将通过各种安排好的路线奔向同一个目的地——云城体育中心。一般情况下,那个时段体校的人是不在训练的。他们将按照两人一组的模式排列整齐走回教室上文化课,而那大概是他们最为颓丧的时刻。而对于我们而言,逃生训练也渐渐由最开始的恐慌和无聊渐渐变成一种惊喜。因为按照学校所在街区的不同,年级班级的不同,我们会一拨拨轮番交换路线,而且也会随着训练的娴熟而渐渐衍生出别的路线。很久之后我离开云城再回到那里的时候,它显然已经跟之前的样貌不一样了。可我依然能按照一种嗅觉渐渐找到新的路途,到达旧的地方。而那时候我祖母的话就又会涌进我的耳朵——总有一条道路是你没有走过的。
        每一节逃生训练课结束就是作文课。我想云城大概是最为重视语文教育的城市了,只可惜每一堂课重复的都是那一个主题。
        “如果云城下沉”
        我不知道这个题目我写了多少年,或者其实我还帮别人写过,总之,长此以往我觉得云城是真的下沉了。可惜每天我走回家,路过解放东路,听到的那句广播总是——专家预测云城开始下沉。
        “专家预测云城开始下沉”
        这分明是一个病句,已经开始下沉了,怎么还能叫预测。我记得我是在一次作文课的末尾提出了这个质疑,但只换来了班主任无情的白眼。她是语文老师——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班主任总会是语文老师。只是无论如何,我付出了代价,我的作文没能再成为范文,原因是:对主旨认识不清。这让我很懊丧,逃生训练的乐趣因此减少了一半。但无论如何,在这样强大的教导之下,跑步成为生活中和语文数学一样重要的课程。体育老师们在那些年成为和云城一些花白头发戴假牙的专家一样的“幻想家”,他们会在每节课上用三分之一的时间讲述云城下沉的种种可能方式。但我总是想不明白,既然云城都下沉了,我们再跑能跑到哪里呢,或者还不如来一队直升机,也许可以把人带往安全的地带。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记住了体育老师们的一种说法,他们说,云城将从西城区开始沉陷,接着一路蔓延向东城区,当那条路线完全打通,那将成为云城的一条天然护城河, 而紧接着,两岸会渐渐被护城河水冲刷下去,直到云城最后一片泥沙殆尽。
        这真是一个强大的预言,伴随着它的种种细节也渐渐从我的小学时代丰富到我的高中时代。每一次我都能感觉这种警戒在四处鸣响起来,但可惜每一次,解放东路的小喇叭里都仅仅带着“开始”二字,送我回解放西路的家。只是每年小喇叭也总会安静一天,那就是云城一年一度的夏季长跑运动会。那大概是一个真正的,热火朝天的日子。
        我记得那样的运动会举办过十次,主要是长跑,也会有 一些田径方面的别的项目,作为附属。但云城人显然更看重长跑,当然更看重的,除了市政府的头头们,就是各位毕业班的家长了。按照奖励政策,小学组的冠军会被云城中学初中部直接录取,初中组的长跑冠军可以在体校和云城中学高中部中选择就读,而高中组的长跑冠军可以直接进入云城体育学院——这虽然不是多么好的学校,但在云城,谁都知道体育学院的留校名额多,毕业了在学校简单教个体育,带学生跑跑步,都能换来不菲的薪金,这对于很多向往安逸生活的学生和家长不能说是没有吸引力的。
        而自从那次作文课之后我对于学校生活就渐渐丧失了兴趣,最大的乐趣就是离开那里,这让我对逃亡训练又兴趣盎然起来。最明显的一次,我从学校跑出去之后,连作文课也没有上。那一天我跑遍了云城所有的小街小巷,跑到解放东路的时候,小喇叭也没有响起。那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一天正是一年一度的长跑运动会。我赶忙跑回体育中心,发现已经有不少迟到的人站在外面排成了纵队。为了躲避这场体罚,我扯了谎。只是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谎言,我的班主任甚至也对我表示出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尊重。我说的是:
        我跑遍了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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