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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行

发布: 2011-3-10 20:52 | 作者: 黄惟群



        我很想很想做的一件事是,谁也别陪我,别和我说话,让我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上,走走坐坐。一小时、二小时、半天、一天,我会那样一直走下去坐下去的。太 多记忆,太多太多,都是生命力最旺盛时期的记忆,注定甩不掉的。甩不掉的记忆,只有迎上去。不管如何,记忆就是生命。没有记忆的过去等于没有存在过――尽 管我愿意它不存在……我很想,很想就那样,独自一人,静静的,在这块土地上走走坐坐,想一阵,想叹气就叹气,想流泪就流泪,憋得太久了,太久太久……这滋 味也许很苦很涩,但是苦是甜、高兴欢喜或伤感压抑,都是浓烈的,浓得化不开。生活中太少浓得化不开的滋味。太少太少。我万里迢迢来这,为的就是这份浓得化 不开的滋味。即使是痛苦,也是享受,痛苦的享受。
       
        最后一站是江山中学。
       
        插队的最后两年,我在江山中学当老师。那段日子,是我农村八年半中过得最快乐的。
       
        那两年,划拳、喝酒,是我“课余”做得最多的事。
       
        老师在那地方倍受尊敬。老师有特别多关系: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学生的家长、学生家长的朋友……不是今天这个叫,就是明天那个喊。我没 那么多关系,但这中学的老师们个个和我关系都好,任何人有酒喝,都叫上我。我差不多天天喝酒,星期天,那就基本“没空”。
       
        那时喝的是山芋干 酒,七毛八一斤。那时喝酒真叫喝酒。没菜。一碗大青豆,一碗盐豇豆,一把韭菜,一把大蒜,这就能喝。好的时候,也就炒盘鸡蛋加点盐,或者哪里弄条鱼,没 油,用面粉沾一沾,锅上烤一烤,兑上水,烧几把火。不知是否那里的女人特别能烧,怎么烧,都能烧得香喷喷。
       
        喝酒最开心的是划拳。
       
        第一次见划拳,是到凤阳的第一天。下火车后,两个农民帮我们挑行李,往二十里地外的下放点赶。途经大溪河,我们在街口小饭馆歇脚。饭馆里,几个农民正在行 酒猜令。只见他们一个个袖管裤管全卷起,颈上青筋爆出,裂大嘴,呲着蜡黄蜡黄的牙,这头向那头冲去,那手向这手戳来,“哥俩好、一点不错、八匹骏马、四喜 来财”,一个个叫得声嘶力竭,完全像土匪。却这恐怖的一幕,日后成了我的喜爱。我爱划拳,划得很不赖。我们这群教师喝酒多,个个拳都划得不赖,但我是公认 为最好的,总赢。我赢的本事在于很快能看出对方的变化规律,自己则没规律地变化。
       
        开始我不能喝酒,喝一点就晕,甚至吐。但那里,只要人坐桌 上,不能不喝。不得以,我常将酒含在嘴,趁人不注意,一个空隙,吐到地上,反正是泥地,一会就被吸掉,不留痕迹;有时则假作擦汗,一抹嘴,将酒吐入手帕。 然而,久了,我开始适应酒精,能喝一些了。我能喝一些的最重要“秘诀”还不在于“久”,而在于大喊大叫,装疯卖醉。叫着喊着,精神就分散,就不感觉醉不感 觉难受,叫着喊着,酒气就随之出了去……我一生做过的所有事中,酒后乱说乱叫无疑是最痛快的事中的一件,肆无忌惮。
       
        江山中学到了,可我连一块认识的瓦都没找到。
       
        是周末,唯一个教室里有人,大概是在补课。值下课,走出一群学生,我拦住最后出来的一个老师模样的,向他打听这学校我所熟悉的人。他太年轻,一问三摇头,直到问起曹老师,他才知道,说曹老师现是小学校长,就住在学校后面那排房。
       
        一排宿舍一样的泥屋中的一间里,我找到了曹老师,他正在看书。我俩都有些激动,紧握的手很久没松开。当年,我和他还有郭老师三人是最好的。我们几乎每个 周末在一起。有时喝酒回来晚了,他俩送我回学校宿舍后,懒得再走,就睡我那。我返城回上海,是他俩送我上的车。他们还借了辆板车,拖了二十里地,帮我把行 李运去火车站。
       
        是七八年十月末的一个傍晚,天已昏暗,车站前一排黑黝黝的槐树,树上方露出一块深色的蓝。火车来了。这次火车来的 意义不同以往,把我带走后,我再不用回来了。我等这辆火车等了八年半,做梦都在等,可真见它开来的那刻,并没感到想象中的轻松、愉快。得怪那天空,怪黝黑 的槐树上方残留的那块深蓝深蓝的天空,那蓝蓝得人压抑,非常非常压抑……我在曹老师、郭老师的眼睛里看到了眼泪。我不知今后的路上还能不能找到这样的朋 友。我向他们挥手说“再见”。我最后说的那声“再见”,不是对那块土地,是对他俩。火车启动了,挥再见的手停在窗上,远了,那手还停着……走了,我走了, 再不用回来,但我把生命中一段重要日子留下了,把友谊留下了,把初恋和梦留下了,把孩子所能承担的极限苦难留下了,把宝贵的花样年华留下了,永远永远地留 下,带不走。
       
        曹老师忙着张罗我们吃饭。我说不,今天我请。他说哪有这种事。我说我们人多,你争不过。我对我的朋友们说,不能让他付钱,怎么都不能,尽管我知道,我们间的交情足够他请我和我的朋友们吃饭。
       
        曹老师找人把郭老师也叫了来。他就住附近。
       
        我们三个又坐一起了。
       
        他们都很好,曹老师一月工资一千二。郭老师现做养鱼副业。
       
        聊起故人故事。当年的教师大多已退休,有的是调离,变化很大。最让我吃惊的我们的毛校长,他们说,他死了。他和朋友们一起喝酒,喝着,起身去外解手,一 去就再没回来。朋友们找出去时,他倒在墙根,已经死了。我说太可惜,实在太可惜。我说毛校长是好人,真是好人。那年代大官小官只要是官,都能坑人整人,他 没有,从来没有。他大不了我多少岁,一个圆圆的头,一对圆圆的眼,一笑两腮两个圆圆的酒涡。明明是张和善的脸,却偏偏,总爱扮一付凶相。可那脸再扮也不 凶,有人喜欢他,没人怕他……那脸还在眼前晃荡,魂却已在九泉之下。
       
        曹老师说,他见过一个当年和我一起下放的朋友,高个,姓杜,这人回来过。曹老师说,这人现在日本,是大学教授,还说,他向这个姓杜的高个打听过我,知道我在澳洲。我说是的是的。我告诉他,这个姓杜的高个是我的大舅子,已经“是”了二十多年。
       
        自插队那天起,我整个生命就和这段历史丝丝缕缕地牵涉纠缠,再也分不开。
       
        他们告诉说,街上不远处有个卖衣服的小店,老板娘是上海人,当年和我们一起下放的女学生。他们说了她的名,可我不熟悉,想不起,萧良、阿五也都说不知道。两位老师问要不要去看看,我说好,可临到起身,我又改变主意,说不去了,不管认不认识,都不想见她。
       
        算什么,我们一群人,开辆车从上海来,在这停了停,和她打个招呼,又走了。她和我们一起下来,是一伙,但她走不了。看着我们一个个离去,她是什么滋味? 那片连接着天的地,会不会越发荒凉、越发压抑……不想见她还有一个理由:不见,知道的不过是件事,不愉快,但毕竟只是件事;见了,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老在眼中晃悠,离不去。
       
        不想见她更因为,想起了郜苋。
       
        郜苋因和一位拖拉机手结婚,留在了那里。
       
        “不知我的人生列车什么时候开出了站,只知当我发现时,我已在车上……一个有雾的傍晚,我停靠在一个宽阔的肩膀,我以为列车已经到达终点,却不知,那不过是一个,伤心的小站。”
       
        一首歌的歌词;歌名“伤心的小站”。
       
        那趟列车还没到终点,她下站了,在一个叫“凤阳”的小站。
       
        列车开走了,继续往前,站台上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她。
       
        八六年那次回凤阳,我去县农机站看过她。那晚停电,走道里很黑,找到她时,她在屋里,正和两个当地女孩,趴在煤油灯前说着看着什么。见我,她吃一惊,直 起身,但马上,便控制住自己,显出一付矜持,不冷不热、不近不远。她甚至没请我坐下,只说了声“自便”,还说了句“回来看看?”我没坐多久,坐不久。我说 我走了。她没留我,只说不送了。我说不用送。我走了,可走很远,我还感觉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背脊上,那目光定定的,却闪亮,晃动许多记忆、许多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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