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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行

发布: 2011-3-10 20:52 | 作者: 黄惟群



        我感激她,真的感激。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么清楚,竟还记得那堆土,知道那堆土和我的关系……
       
        我没去看那堆土。不想太伤神。
       
        十六岁半起,我开始在这生活。
       
        我住的那间屋,原先是牛屋。我们到达时,里面还住着牛。四天后,牛牵了出去,住进了我和我的同伴。住进去当晚,我们在各自床脚下洒下了敌敌畏,第二天早晨,那一圈圈洒过敌敌畏的地方,叠起一圈圈足有五毫米厚的密密麻麻的死了的小虫……看得我们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们是下午时分搬进去的,许多农民挤进屋来看。我们烧饭了,他们不走,吃饭了,不走,吃过饭了,还是不走。我们想打开行李、想铺床,可我们不能。很晚 了,很晚很晚了,还有一个坐在我们的床沿上的。至今记得那张脸,记得清清楚楚。那脸的颧骨特别高,下巴特别尖,三角形的,眼睛特别小,仅一粒西瓜仔大,头 发特别长,也是三角形的,披在前额,发尖像把刀一样地刺在双眼间……从没见过这样一张脸,油灯下,像鬼。
       
        灯是墨水瓶做的,灯光豆点大,我受不了了,不能在那样的光线中见那张脸。我想把火光搞大些,搞不大,急了,我用一张草纸卷了卷,插在瓶里,点燃……
       
        老乡说,这屋里死过一个孩子,是溺水后救上来,在这断的气……半夜醒来,我常见一点二点磷光,绕着房梁走,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没了……我从没害怕过。那时怕的似乎不是这些。
       
        我是在那屋里学会烧饭的。第一次烧饭,用的不是煤气、甚至不是煤炉,而是泥制的土灶,燃料是稻草,用火叉拨着烧。火叉很重,几下后,手腕就觉得疼……最 怕那烟囱,老倒烟,一阵风来,回流的烟呛得我们咳嗽不止,眼睛被刺激得彤红,充满血,又酸又痛睁不开,眼泪混着鼻涕一把把流出来……我一次次逃出门外,喘 一口气,又一次次闭起眼,屏住呼吸,冲回屋,去添一把火……
       
        那次在稀饭里放了根香肠,因太香,打开锅盖去端碗装粥时,一转眼功夫,一只老鼠烫死在香喷喷的稀饭里。
       
        很多老鼠。那屋牛屋前是仓库,老鼠出没的地方。我从来怕老鼠,可那时不怕,顾不上怕。
       
        我最怕挑水。才十六岁,没劲,也踩不好步,跌跌撞撞,扁担在肩,水桶老晃荡,泼泼洒洒,一担水到家,最多只剩小半桶。下雨天更怕,沾了水的泥地,空手走路都摔跤,更不说担水。见我们可怜,常有老乡帮我们挑一二担,可我们不能天天指望他们,也不好意思。
       
        一个雨天,很大的雨,缸里的水又见底了。那间屋已老,顶上的稻草早已发黑成块,几处见亮,雨水从透亮的缝里滴下,酱油色的,滴在地上,滴进水缸……天黑 了,没水烧饭,我吃了几口“炒麦粉”。炒麦粉是上海带去的。吃过,嗓子干渴难忍。没办法,我从见底的水缸里舀起半瓷杯水,那水臭哄哄的,许多积淀物上下浮 动。将水停放几分钟,等大部分积淀下沉后,我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水倒入另一瓷杯,然后,闭起眼,一口气喝下去。然后一整夜,始终感觉着水的滑腻和臭,还有 腐烂的稻草味……
       
        那间屋里,开始住三个学生,一年后,走了一个,这个的父亲和爷爷都是高干;再两年,另一个也走了,这另一个的母亲是当地人,娘家在我们隔壁大队,当地很多关系。
       
        就我一个了。
       
        一个人,我在那屋里住了好几年。
       
        屋子在打谷场。打谷场周围不住人家。村庄在后面很远。屋前是一片旷野,一片一直远到天边、和天连在一起的光秃秃的、浩浩荡荡、荒凉空阔的旷野 …
       
        好几年,我就这样,一个人,面对这片连着天的土地,看着风怎样掠过,怎样拉扯田里枯干的茅草,如同拉扯一把把长发……感觉中,这片土地不是一点一点往外 延伸出去,而是从天边处厚厚重重地向我涌来的……这片向我涌来的浩浩荡荡荒凉空阔的土地,看见它的第一眼起,就压在了我的心头,永远永远地压在了那里。
       
        暮色中,抗着农具收工回家,腿发软,打飘。打开锁,推开门,一声“叽――嘎嘎”响,屋里凉冰冰、空落落,等待我的,只有被夕阳拉长的自己的影子。
       
        我常在无边无际的漆黑夜色中,看见两点、四点、六点光。那光是绿色的,刺眼的绿。这一点点刺眼的光,常常几分钟不动一动,盯着我。我至今不知那到底是狼是狗还是其他什么的眼睛。
       
        我常拉二胡,对着那块土地。那段时间,拉二胡是我唯一的享受。心中的苦与愁与闷与寂寞,随着拉响的琴声,一丝丝地流出。
       
        我从来觉得,二胡的声音是由这块土地滋生的……
       
        我对阿五和萧良做做手势,让他们帮我和亮子小邱还有民兵营长一起照几张相。我不知我还能做什么,只知道我什么都带不走,只能带走几张相片。
       
        走出亮子、小邱家,门口,见到几个女孩。小邱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我女儿。”
       
        她女儿大约二十岁,挺漂亮。于我,重要的不是漂亮,是气质。她已完全不像农家女儿,完全不像,她像学生妹,像城里人。
       
        她和我的过去没关系,我离开时,她还没出生。面对她,我能开口了,能够心平气和了。
       
        我问她多大?现在干什么?
       
        她甩我一眼,一杨眉,反问道:“干什么?调查户口呀?”
       
        我笑了。这是我下乡后第一次笑。不仅为她笑,也为他们这一代。他们不同了,完全不同了,举手投足不同了,语言也不同了。
       
        民兵营长带我去小登子家。他似知道我想去哪。
       
        在庄上的最后日子,我住在小登子家。我那间牛屋倒了。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东墙突然“哄”的一下倒了,压死墙根下五只我养的鸡。幸好我睡在西墙。
       
        小登子出生富农,父母死了,姐嫁了人,哥因破坏军婚被关了牢。他每年一半时间在外,不是讨饭就是去哪打短工。他不在时,我一人住他家。在他的屋里,我还 教过书,开始教“扫盲”,仅村上的孩子,后来从一年级开始教,教大队的。我还在这屋里自己动手糊过几排桌,用泥和芦杆糊的。
       
        我写过一篇《小登子结婚》的小说,是根据原形写的。
       
        小登子睡觉一丝不挂。每天早晨起床,第一句话是“鸡巴头挑被单喽。”那家伙总硬梆梆、翘老高, 一次次,他下床站在床前,撅个肚,用手打得那家伙东晃西晃停不住,一边,则一脸正经,咬牙切齿地望着它骂:“狗东西,割了你,你就老实了……”
       
        门敞着,可家里没人。民兵营长说,不知他去了哪。
       
        小登子家没变。附近左右就他家没变。还是泥制的炉灶,烧焦的灶口,掉了泥坯的墙,高梁杆扎的房顶,唯独不见的,是我当年教书时糊的几排学生们的课桌。里 半间是我当年睡觉的地方。在我搁床的地方,依然搁了张床。床上铺了条凉席,席上有一滩水迹。床旁的一条板凳上,堆些了衣服,有小孩的。
       
        我问:“小登子结婚了?”营长说:“早结了,都三个小孩了。”
       
        写《小登子结婚》时,我没想到他真有结婚的一天。
       
        屋里外左右拍了些照,连天花板都拍了――一条条发黄发红的高粱杆间,露出一条条干了的泥。后来,我把这些照给我的儿子女儿看,我发现,在他们眼里,那是凡高或蒙内的画,有艺术感。
       
        回到停车处时,人越聚越多。一张张脸,猛一看都不认识,但停上一二秒,全都能认出。一个年轻人走近对我说,“我曾做过你的学生,还认得吗?”仔细看,认 出来了,我教他书时,他才十几岁。拂去二三十年的岁月,还是那张脸。另一个青年也对我说曾经做过我的学生。但他的模样让我伤感:他的头发已近全白。
       
        我把这两个学生拉过来,和他们一起照了张相。
       
        向老乡们告别时,我对他们说,我还会回来的,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还会回来。
       
        车子开出一程,我叫司机停车。下车,站在路上,对着那片土地,我又望一阵。
       
        这块土地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管我到哪,它都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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