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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行

发布: 2011-3-10 20:52 | 作者: 黄惟群



        2003年年底,我一家回了次中国。
       
        早在回去前,我就对太太 说,这次回国我要去趟凤阳。太太说她支持,说既然你老想着那,那就去看看,但是,她要和我一起去,还有两个孩子,也一起。我说,这不可能,不要说孩子,你 也不能去;那里交通太差,我都不知如何到达,坐什么车,何况还有过夜问题。我说,如果当天出不来,我能在农民家对付一晚,你行吗?她说你行为什么我不行。 我说:你会睡在破烂的泥屋里,睡在潮湿发硬的被子里,一晚上身上被咬几十个痒得钻心的跳蚤块……你没农村生活的起码经验。你见过真正的荒凉、贫瘠吗?知道 这些所能引起的生理反应吗……
       
        太太说:“结婚二十一年,我们像一个人,可那段对你如此重要的生活中没有我,每次你说起,我都觉得陌生,觉得自己像局外人……”
       
        我说――我能说什么?我说我多带几张照片回来吧。
       
        凤阳是个出过皇帝的地方。
       
        离今最近的元、明、清三朝,唯明朝开国皇帝为汉人,且这皇帝并非根系皇族、豪门、权贵,他出生卑微,是个要饭的。
       
        这个皇帝,就是安徽凤阳的朱元璋。
       
        朱元璋成帝后,曾想定都凤阳。据说,一天他和他的大臣们在选定的位置看风水,决定往东再移一箭之地,结果,这一箭一移移去了南京。照说书的说法,那叫无 巧不成书,他部下往东射出的箭,恰被一只飞过的鹰叼住,这只鹰一口气飞到南京才将箭扔下。天意,本该归属凤阳的明朝国都归属了南京。不过,朱元璋对凤阳还 是情有独钟,他最终将他母亲的坟安在了凤阳。
       
        我曾在凤阳插队八年半,听过不少朱元璋的传说,可惜当时太小,关心自己命运多过历史传说,记得的一些,记得也不确切,不然写出来,一定可读。
       
        除了朱元璋,凤阳还有一样出名的,那就是“凤阳花鼓”。其实,在凤阳时,我既没见过也没听过“花鼓”,大概那时有太多“命”要革,凤阳人乃至全国人没闲 心顾及娱乐和传统。但花鼓戏中的一段词,早已化成了空气,在凤阳的天空、大地、山水人家中流动,只要在那生活过的,没人不知道――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元璋,
       
        十年倒有九年荒。
       
        为什么“自从出了朱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想来不光为风水,但这还是留给凤阳政府或明史研究者好,于我则是,七零年五月十二日,第一次踏入这块土地后,从此就再没摆脱过它,这块朱元璋“御留”的荒凉贫瘠除了泥土还是泥土的土地。
       
        那时,我插队的村庄,不管老幼少壮,年底,一半人得外出要饭,直到五月天收了麦子才回来。要饭在那已成习惯,没人觉得羞愧。凤阳人常常举家拖儿带女携老 而行,常常还这家与那家结伴而行。那时在凤阳,我习惯于看见的是真正的“破衣烂衫”,习惯于看见单衣中怎么漏出肉、棉衣中怎么漏出发黑成块的棉花絮;记不 得曾经见过几件不破的衣衫,记得的是八九岁的女孩还光着身子没衣服穿。农民家里,一切都是泥做的,屋子、灶头、桌子……所谓窗口,只是在泥墙上挖个洞,透 进些光,家中仅有的“家具”,就是从东墙牵到西墙的一根绳,绳上终年挂着全家人一年四季的替换衣服……
       
        那时,没人关心庄稼,谁出力谁“傻”谁“吃亏”,田里干活最热门的是男女相互“调戏”,说“孽话”甚至做“孽事”。晚上,煤油灯下,几根烟枪几个头,张姓人算计李姓人,前庄人算计后庄人,个个能掐会算,掐算得都很准。
       
        那时我们还小,老让我们不明白的是,面前站着的两个,明知他们是仇人,彼此恨得咬牙切齿,杀了对方的心都有,可你看见的他们,那真是不动一点声色、不露一点痕迹,又是握手、又是言谈,恭维、奉承话一筐一筐 ,脸上的笑容喷涌而出,根本无法掬住……
       
        我是和萧良、阿五一起去的。早在澳洲时,我就给他俩去电话,问他们愿不愿和我一起去次凤阳。他们说愿意,说和我一样想念那。一到上海,我们就见了面,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并当下约好,本个周末就动身。
       
        说好坐火车先去蚌埠,再从蚌埠换汽车,可结果,因为年底,外出打工的民工都要回家,车票一时买不到。我们努力了,还是不行,正准备放弃,准备买下个周末 或再下个周末的票,临到最后一刻,萧良和阿五说:我们自己找司机、借车,从上海直接开凤阳。我觉得他们说的是梦话,问能行吗?他们说,当然行,说现在一切 和我在时完全不同了。我还是疑惑,但不能再反对。
       
        加上司机,一共四人。我们借的是旅游车,旅游车舒服,累了能睡。我们半夜十一点多出发,他们说,这时出发,到到凤阳,应该正好天亮。
       
        中国的高速公路一点不比澳洲的差,宽敞、明亮,一盏接一盏的灯……
       
        没有夜的感觉,没有。我们聊天、抽烟。
       
        我已戒烟三四年,但那两天,我和他们一起抽得天昏地暗。
       
        车过长江,我就感到了安徽。
       
        路,不再宽阔、明亮,暗洞洞、黑乎乎,并且开始弯曲,开始高低不平。大光灯中,看到了暗黄发灰的地,隔老远一枝细细、弯扭的树;空气味道也变了,混进泥 土、稻草、灶头灰和尿粪味……开一阵,公路边的交叉路口,便见一个摊位,摊上一根电线吊一只蜡黄的灯,灯下一张破旧的桌,桌上放几只苹果、几根香蕉、几盒 火柴几包烟,桌后一个歪歪倒倒的帐篷,帐篷里一张树杆搭起的凉床,床上裹一条暗红底色的花被,被里露出一个老人灰白的头……
       
        八六年年底赴澳前,我回去过一次。当时我想,要走了,得去看看,向它说声再见。是去说再见的,可到了那里,一下汽车,我就觉得不行了。
       
        汽车停在公社街口。一边是几座泥房,泥房墙根下,蹲几个老人,黑衣黑裤,女的扎绑腿、挽发髻,男的提着烟杆抽烟。
       
        迎面是条泥路,坑坑洼洼,一滩滩大大小小的积水。
       
        刹那间,我在这路上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当年的我――寒冬腊月,戴一顶海富绒方帽,两边帽沿一个竖起,一个耷下,身穿五十年代母亲穿过的羊皮棉袄,双排扣 的卡其脱卸面已洗得发白,破了几处……我看见自己正口喘粗气,俯首,身体前冲,肩上搭一根绷紧的绳,双手拽紧两旁车把,努力在拖一辆板车……板车上,装的 是我自己喂养的鸡;我拖它们来这,为的是把它们送去供销社卖掉,然后,用卖掉的钱换一张回上海的火车票……
       
        我觉得喉咙口有大块大块东西要喷出来,是“喷”,我克制不住地想冲到一边去,扑在地上,放开声来大哭一场……
       
        喉管被卡住了,断了似的疼,而眼泪,早已涌出,成了线,不停往下淌。我没去擦。街这头到那头,来回走了一刻钟,一刻钟中,眼泪就那么不停地沿着脸腮淌下,淌下,掉到地上……
       
        当年插队那么苦那么难,我没哭过;可那次,我哭了,泪流满面。
       
        一路上,我们几次停车问路。天亮时,“大溪河”到了。
       
        这个“大溪河”,我们没一个认识。
       
        大溪河街该是条泥街,二三米宽,两旁是一间挨一间的低矮泥屋。而这个“大溪河”,公路从街心穿过,能开四辆车,两旁全是砖房,有的还是二层楼的。
       
        “这是大溪河吗?”问路边两个年轻人。回答:是。又问:“你肯定?”年轻人怪怪地看我们,回答当然肯定。“那么,这条大溪河街,是把原先的街拆掉后,在 拆掉的地皮上重建起来的?”年轻人总算明白了:“你们要找的是大溪河老街吧?!在,还在,――那里,就那里,从这走过去……”
       
        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去,感到老街了――“我们的”街。
       
        还是二三米宽,还是曲曲拐拐,还是一段泥路一段碎石路。老街也变了,多了许多砖房,也有二层楼的,但毕竟,仍能看到一些老屋,那些我们一辈子忘不了的盖着茅草的泥屋。只是,泥屋少了,剩下的几幢,也“躲躲藏藏”地缩在后面。
       
        “看,这屋还在,原是供销社,我们常来这打酱油煤油。”
       
        “看那幢,记得吗?原先是饭店。开饭馆的老头叫老顺子。”
       
        “这里,看这……原先是肉店……当时猪肉七毛七分一斤……”
       
        我们边走边看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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