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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自己人

发布: 2011-1-06 21:34 | 作者: 孙未




       
       虫子挺乐意聊她自己的:
      
       “其实有活儿干的时候还好,没活儿更惨。没有人找我,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也没人给我邮件,半年、一年没活儿都有。我也渐渐忘记我是干什么的。钱用光光,没饭吃。最糟糕的是,有时候,压根没人叫我出门,我也不是总有借口约别人出来的,是吧?
      
       “我就窝在沙发里,像现在这样,一整天,一整夜,或者几天几夜。你知道一个人呆着,是不怎么觉得时间的。我就这么瞧着天花板,准确的说,我只是看着这个方向,也没看什么。时间久了,半空中就有了一团灰蒙蒙的东西,它扭来扭去,一下变大,一下变小。它里面还有很多团灰蒙蒙的什么也在扭来扭去,它们相互碰撞,挤压,散开。好像在跳舞,一直一直跳。它们还唱歌,啦啦啦——啦啦啦——我也在跳舞,唱歌,在它们中间,啦啦啦——啦啦啦——
      
       “你相信吗,我完全忘了我是什么了,忘了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忘了我还是白白的,挺大的那么个东西。我觉得我就是它们中间的一团,没有四肢,没有胃,没有脑子。我就这么飘着,好像可以永远这么跳啊,唱啊,啦啦啦——啦啦啦——”
      
       虫子在沙发上晃着脖子,左右摇动身体,大声地唱。
      
       托尼拿走了虫子手里的杯子:“别喝了!让你别喝你不听,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虫子抱着膝盖,眼睛还看着天上:“你们不听我讲,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讲呢?”
      
       “因为你醉了。”托尼说,搂着她亲了一下。
      
       “我没醉。”虫子格格笑了起来,摸着湿乎乎的脸颊。她说:
      
       “我真没醉。我也知道总一个人呆着不好。我还去上过班来着,一个电视剧公司,做策划。嗬,每天一早去打卡,半夜都不下班。到了月底,卡里多出可怜的一点数字。你们知道,现在的公司都这样了,恨不得用掉你最后一分钟,恨不得扣掉你最后一块钱。
      
       “就这么熬了几个月。有一天,我忽然想,真可怕!人活着不就这么条命吗?几十年,大不了一百年,能使劲干活的顶多三十年。那些所谓的领导啊,老板啊,他们每个月花这么点钱,就能把一个人的命给买了。还掐头去尾,像摘菜一样,太年轻没经验的不要,老的不要。最好的一段他们拿去,剩下的留给你。你还感激得不得了,惶恐得不得了,就怕得罪了他们,他们把你辞退了。你说,你们都来说说,人为什么非得做自己讨厌的事情,才能活下去呢?”
      
       托尼抚摸着虫子的长发:“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有我呢,现在。”
      
       “可是什么都不做,我就更讨厌自己了。”虫子低头玩着脚踝上的金属鱼骨头。
      
       “嗬,这酒。”芮贝卡说。
      
       “怎么了?”托尼端起自己的杯子尝了一口,又拿过芮贝卡的杯子喝了一口。
      
       “温度太高,威士忌都像酒酿了,馊唧唧的。”芮贝卡说。
      
       “都甜了。”虫子说。
      
       “没冰块不行。”托尼说。
      
       不过他们谁都还在喝。
      
       托尼对着酒瓶整理头发。手插进乱蓬蓬的卷发,把它弄高。“你们说,今天晚上,原野会被我迷住吗?”他问。
      
       虫子好像睡着了。
      
       芮贝卡问:“要是迷住了,你想怎么样呢?”
      
       “想怎么样……对那个变态老女人,”他从牙齿里嗤嗤地笑,他的笑容很快变成了沮丧,“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我只是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像这样。芮贝卡,我觉得我像一个骗子,一直以来。你觉得呢?”
      
       “嘿,托尼,你别夸自己了。”芮贝卡说,“在这个世界上,骗子恐怕是最科学的生活方式了。你不做个骗子,就得做个听人调遣的傻子。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做个疯子,跟这世界一刀两断,这样你可得饿死了。”
      
       芮贝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把酒杯弄翻了,酒洒了,杯子掉在地上。她左看,右看,找干净的杯子和酒瓶。
      
       “芮贝卡。”托尼叫了她一声。
      
       “什么?”芮贝卡发现,托尼看着自己,面色古怪。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得告诉我实话。”
      
       “什么?”
      
       托尼问:“你觉得,别人会不会认为我很傻?是不是常在背后笑话我?”
      
       芮贝卡说:“其实我也正想问你呢。你觉得,我算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彼此愣住了。
      
       “要我帮忙吗?”有人在问。是粉红衬衫。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下楼回到吧台那边,也许在那边已经看了一小会。现在他正朝他们走过来,在不远处站住,问。
      
       “不不不,我很好,我们都很好,没喝醉。我们只是有点伤感,你知道吗?伤感。”芮贝卡对他举起杯子,笑着。
      
       “嗬,伤感,这可是个好东西。”他也笑了,带着忧心忡忡的额纹。他看人的时候总这副模样,这让他挺招人喜欢。芮贝卡想。
      
       “别笑话我们。”芮贝卡大声说。
      
       “不会,我笑话自己都来不及呢。”他又笑笑,走开了。
      
       托尼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朝四周看看。
      
       “天暗了。原野应该就快到了。”他说。
      
       “可不是吗。”芮贝卡深呼吸了一次,她觉得集中不起精神来。橙色的、绛色的云霞正在天边堆积起来,透过玻璃幕墙,可以清晰地看到。
      
       “喂,醒醒。”托尼推了推虫子的肩膀,又使劲推了推。
      
       她在沙发上蜷作一团,正把脑袋埋在两只手里。
      
       托尼把她的手从脸上掰开。他拿着她的手,愣住了。她的眼睛肿得像两枚桃子,脸上都是水,她忽然尖叫起来,带着抽泣:“我就知道你们谁都不在乎我!没有人在乎我!你不爱我,你们没有人爱我!”
      
       她一个翻滚掉到地上。托尼没拉住她,也被拉着摔到地上。很多东西粘着他们的衣裳一起掉下去,杯子、有酒、没酒的,雪茄的烟头、火机,淅沥哗啦的。她抱着脑袋,抱着自己的身体,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有一阵子她一直在大声地号叫,哭声掩盖了一切,听不清什么。后来她就一边掉眼泪,一边骂:
      
       “你们都是些混蛋!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算计我,笑话我!我还得谢谢你们,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被你们算计,被你们笑话!要是有一天,没人算计我,没人笑话我了,那我就真的完了。完了。我觉得我现在就完了。托尼,我已经完了。我活不下去了。干嘛要活着,干嘛?”
      
       托尼抱着她,夹着她,把她弄起来。她摇摇晃晃,根本站不住,她还不停地在挥舞着手脚,又哭又喊。托尼好不容易腾出那么一口气,扭头对芮贝卡说:“不行了!我得把她弄回去,就现在!”
      
       他几乎是提着她一步步往后面走。虫子还在他手臂里扭动着,时不时把他弄个趔趄,她还在尖声喊着:“干嘛要活着!我干嘛要活着?活着的那个,在喘气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告诉我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为她活着,活着?”
      
       芮贝卡大声问:“那我怎么办?”
      
       托尼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晚上就拜托你啦!原野、发大财,就全拜托你啦!”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她——怎么跟她谈——”芮贝卡问。
      
       “我也还没见过她呢——本来准备让她今晚爱上我的——”托尼在远处笑着,又跌倒了一回。他和虫子就像一对摔跤选手,不停地跌在地上,又不停地爬起来,奇迹般地一直走到了门外,上了托尼的小本田,东扭西歪地开上水泥路,穿过铁门,消失在幽暗的树木间。
      
       这个时候,房子轰隆一声响,屋顶上的瀑布打开了。浩大的水流滑过玻璃天棚,滑下玻璃幕墙,不断不断抚摸着整座房子似的,均净而安详,最后注入玻璃地砖下面,脚底的鹅卵石开始闪闪发光。天正在完全暗下来。
      
       芮贝卡置身于水流中间,站在客厅中央。
      
       她想起有一个午后,很平常的午后。纸铺开着。墨研开了。阳光宁静地流淌在书房里, 空气中纤尘可见。她站在那里,笔尖落下去,仿佛有什么带领她的手腕,纸上圆润而浑然地呈现出了一个仕女的背影,几笔寥寥,看上去无穷无尽。那个片断,她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很清晰。不是画上的人,不是印章,也不是别的什么。她就在这里。就是此刻。明亮、柔软、喜悦,像呼吸一样平静自然。
      
       可惜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她又丢了、陷落了、混沌了。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个下午是否真的存在过。那幅画都找不见了。她觉得深受戏弄,那个叫做生命的东西,它像水流一样裹挟着她,让她除了喘息之外,不知所措。
      
       “我也要走了,再见!”芮贝卡对粉红衬衫说。她仓惶地整理了一下肩带和裙子,从沙发上抓起手袋,逃跑一样。
      
       瀑布打开了,她想,原野肯定马上到了,说不定就是下一分钟。
      
       “别走!嘿!”粉红衬衫正朝她走过来,“你跟原野谈谈吧,没事的。我给你们介绍。”他走到芮贝卡跟前,从茶几上提起酒瓶,看了看:“嗬,你们把我的酒全喝完了,真厉害。这可是今天刚开的一瓶。我要心疼了。”
      
       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踢了一脚。
      
       芮贝卡按住胸口,指着粉红衬衫说:“啊,原来。”
      
       “对,我就是。”粉红衬衣笑了起来,“我不像个设计师吗?当然,我也给人看风水,也做一点建材生意。试过开酒吧、开饭店。也上过两年班,又不想干了。也游手好闲过好一阵,现在还是这样,有时晃着,有时出去骗点生意。我也觉得所有的鞋都不合我的脚,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非得为那个还在喘气的家伙活着。”
      
       他愁眉不展地笑着。芮贝卡听见了什么。是一辆汽车压过水泥地和青草,熄火,关门。一双高跟鞋敲击在玻璃台阶上。
      
       设计师弯着腰,捡起满地的塑料杯。
      
       他对芮贝卡说:“坐吧,别客气。我们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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