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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自己人

发布: 2011-1-06 21:34 | 作者: 孙未




       
       ***
      
       托尼又说了一遍画展的事。虫子听了一半说:“你有烟吗?”
      
       “你没带?”
      
       “忘了。”
      
       “我只有雪茄。”
      
       “那你抽吧,我喜欢闻雪茄的味道,闻着就行。”虫子说,“千万不要大麻,臭死了。”
      
       托尼掏出一包雪茄。“皇冠迷你,”托尼递给芮贝卡看,“才二十五块一包,我抽着觉得挺好,划算,居然还是手工雪茄呢。你要不要来一支?”
      
       “好吧。我尝尝。”芮贝卡记得,有一阵托尼一直抽高希霸迷你,一支顶这一包。
      
       “我还是想来点大麻。”托尼用舌头把雪茄舔了一遍。
      
       “唔,我们以前常在蓝石酒吧抽来着,真不错。”芮贝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她不喜欢虫子。进来以后,虫子还没正眼看过她。
      
       “我记得,嘿,以前那种很纯正,现在搞不到了。”托尼点着了雪茄,吸了一口,用舌头搅着烟圈吐出来。
      
       “可惜,我去年写生的地方倒是有很多大麻。一整片山坡上,都是,绿油油的。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那是大麻。我那时候就想,摘一麻袋带回来多好,自己烤干了,卷上,绝对是一流的!”芮贝卡用手指夹住雪茄,托尼欠身给她点上。
      
       “空长着一山坡的大麻,哇,那该多偏的地方啊?”虫子把脑袋伸过来。
      
       “人家是画家,写生,你懂吗?”托尼敲了她脑门一下。
      
       “我觉得你们的计划不行。”虫子说。
      
       “什么计划?”托尼问。
      
       “画展啊!”
      
       虫子二十多岁,条纹背心短裙,露着细长的手臂和腿。右手腕上一串硕大的绿色骰子,脚腕上一串更大的粉色亮片,鱼骨形状的,看上去像被逮捕了似的。夹趾高跟凉鞋被她脱了,踢到一边。脸上没表情,像一张压模的塑胶脸,只有眼睛和嘴唇心不在焉地翕动着,不管她在说什么。
      
       她说:“搞个画展能花掉几个破钱?你能赚到几根毛?这会所一千五百万,还没算装修,她会为了能在这儿搞画展,买这么一个东西?顶多是指望她的那些朋友,领事馆太太、女企业家、公司女高层,加上她自己,买几张画。”
      
       她啄着杯子里的酒,说话不看人,就瞪着鼻子底下琥珀色的液体,或者别的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买几张画也好嘛,”托尼小声说,“要是——她愿意全部买下来,包圆,再卖给她那些朋友就更好了。”他嘻嘻笑着,烟从牙齿缝里冒出来。
      
       芮贝卡想,其实也就是指望她买几幅画而已。真能办什么画展才怪。
      
       “她也不定会买画。”虫子说,“叶公好龙,你懂吗?”
      
       托尼不说话了。用雪茄烫塑料杯,在杯沿按一下,换个地方,再按一下。
      
       虫子伸手拿茶几上的酒瓶研究,哗啦啦,手链碰到玻璃台面。
      
       “算了,”她握着瓶颈,冲着酒瓶的口往里看,“我来给你们出个主意,保证原野吵着闹着掏钱给你们,绝对!你们知道青青是怎么当上首席设计师的?原野有一天问青青,时装设计出来,推向市场,肯定要有统一的形象,你觉得什么形象比较好呢?青青说,原总,您的公司里设计出来的时装,当然都是您的作品!您作为总设计师来代言这些时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嗬,还有我。我写的是她的自传呐,自传的意思,就是她自己写的‘传’。
      
       “这就是原野,她现在不但是企业家,还成了作家、时装设计师,也许还盼着当个画家,或是别的什么。女人所有的好东西,都要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为了这,她可以不惜代价。”
      
       “你们都明白了?”虫子又开始琢磨酒瓶的底,把瓶子举到半空,仰着脖子看。
      
       房子里忽然静下来。能听见有轻微的呼噜声,一起,一落,从头顶传过来。二楼回廊。粉红衬衣仰面靠在椅子上,脚还是翘在栏杆上,一只手向下垂着,头也歪到了一边。
      
       “真是受不了他,居然还有打呼噜的毛病。”托尼摸了摸胡子,偷偷瞟了芮贝卡一眼。
      
       芮贝卡沉了脸。
      
       她已经放下雪茄,正在把指甲挫收起来,放进皮包里,扣上扣。
      
       “你们不想赚算了。”虫子又在抠瓶身上的酒标,像在跟瓶子说话。
      
       托尼挠了挠胡子边上的脸颊,咳嗽了一声:“芮贝卡,虫子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画全部署上原野名字,你画多少画她都会买下来。”
      
       “还会拼命办画展,恨不得天天办,巴巴地求你画出新的。”虫子补充说。
      
       “这可是笔大买卖啊,长年的买卖。”托尼嘟哝着。
      
       芮贝卡从茶几上拿起雪茄,熄了。托尼打着了火机,提起半个臀部,把火伸到芮贝卡鼻子底下。芮贝卡把雪茄又扔回茶几上。
      
       “芮贝卡——大画家芮贝卡——”托尼说。
      
       她曾经叫芮贝卡。她不大满意这个名字,一个零件,她能觉得自己是一个硬梆梆的、疯狂运转的零件,不由自主地运转。她有时候看着那个“芮贝卡”,当然前面还要加上“麦肯光明”、“创意总监”,她觉得那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后来她在画的边缘盖上章,淑年,她名字的后两个字。她本来以为那是什么,可是很奇怪,天天看着那枚印章,看得自己也不确定起来。丈夫是从不叫她名字的,没必要,顶多是一声“哎”。儿子提早进入叛逆期,哪天起,也不叫她什么了。等她卷起画具,放进储藏室,她忽然非常希望自己还是一个零件。哪怕硬梆梆、冷冰冰,不是她自己也没关系,至少她不会这么害怕。
      
       她想象她的画不停被买走,账户上的数字飞快增加。她每天有事做,时不时会有人打电话问她,画得怎么样了?下周再拿出几张行不行?她说,行,或者不行,赶不及。她还可以严肃地答复,艺术创作不是工业生产,要保证质量,就要有足够的时间来酝酿,你们懂吗?那边就说,对不起了,就请您帮帮忙吧,再过两周,伦敦的画展就要开幕了!
      
       她手指上总是粘着颜料,衣服上也是,家里弥漫着墨汁的气味。丈夫会说,哎,想不到画家也这么辛苦。儿子会说,老妈,我的同学都想看看你的画,我带他们回家行吗?
      
       她得专门搞一间画室,足够宽敞、安静。离家远一点也没关系,她可以开车来回。最好还带一片花园什么的。她画累了,可以在门前走一走,坐一坐,看看那些个玫瑰、丁香、绣球花,找点灵感。
      
       唯一的缺憾是,她所有的画上都将盖上别人的印章,另外一个名字。她什么都不是,另一个人才是。他们让她把自己卖给别人,换钱?去他们的!她跟他们不一样。她有投资、有积蓄,丈夫收入稳定,她衣食无忧。她为什么接受这种条件?
      
       “你知道的,我还不怎么缺钱。”她对托尼说,尽量说得温和而平静。
      
       “天哪——我的二十个点的佣金啊。”托尼呻吟着。
      
       “嗬,你没戏了。”虫子揪着手腕上的骰子玩。
      
       “这可真的是笔好买卖啊!芮贝卡——我亲爱的——”托尼张开两只手,举到半空中,又捂住自己的脑袋。眼睛直直看着她。
      
       芮贝卡把手臂抱在胸前,想了一会儿,说:“不。”
      
       她不缺钱,是的,可是她一定是缺了什么。其实她觉得,替别人做枪手也不错。她现在没有名字,没有事做,她谁都不是,她凭什么觉得这是把自己卖了呢?
      
       她觉得她就像陷入了一片胶状的物质。粘稠、浩大,无边无际。她的日子。
      
       她在里面融化、腐败、偶尔挣扎。事实上她发现她就是这胶质的一部分,没有眼睛、鼻子、手、脚和身体。悬浮在某处,或随着搅动沉浮游移。没有形状。没有声音。越挣扎,她越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越挣扎越无从着力。只剩喘息,她就是一丝喘息,在这喘息结束之前。
      
       她等着有什么把她捞起来。一枚圆勺、一把铲子、一只手,或者别的任何什么。被勺子捞起来,她就是圆的。铲子,她就是方的。如果是一只手,五根手指捏着她,捏成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她挺愿意这样。至少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什么。
      
       很快,她会再次风干成为一个零件,坚硬、锐利、飞速旋转,像个傻子。她不再害怕了。可是那时候,她一定又不高兴了。讥诮、暴躁、虚张声势,实际觉得深受羞辱。这个玩意儿不是她!她至少还能肯定这个。
      
       那她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真的不明白。
      
       “我说,当个画家感觉怎么样?”虫子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顺手把瓶子递给托尼。
      
       “好极了。”芮贝卡说,“每一天,自由,充实,在灵感里游泳,让人觉得既兴奋,又平静。你能呼吸到空气的甜味,每一寸最细小的花香。你觉得生活就在那儿,你站得又踏实,又高。最要紧的是,你知道自己是谁——她就在那里,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好,都在享受自己的生命。当然,我也还得抽点时间照顾家庭,丈夫、儿子,比较世俗的那种幸福。”
      
       “嗬,听上去真棒。”虫子窝进沙发,捧着酒杯,两条长腿蜷在沙发上,仰面望着玻璃天棚。白云在玻璃外面游走,光线不刺眼了,花园正在被树木的阴影盖上。
      
       “当个编剧感觉怎么样?”芮贝卡问。
      
       “糟透了!”虫子说,“就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的活儿,你试过那种吗?对着电脑,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你就这么打着字,想象着很多人在聊天、争执、谈情说爱,但是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白天。晚上。慢慢的,就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我就这么一直写啊写,也不是因为谁催我。我就觉得,如果手指不在键盘上扑腾着,我干嘛去呢?
      
       “有一回,大概连着写了三个月吧。我站在衣柜的镜子前。我看见自己全身上下白得发蓝,骨头从皮肤里支楞出来,只剩一张皮,就好像一只挂在菜场铁架子上褪了毛的鸡。不是像,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光秃秃的死鸡,勾着软绵绵的脖子,挂着两只细膀子。我看见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陌生得很。噢,忘了告诉你,如果总是一个人呆着,就可以完全不穿衣服,就这么光着。还不用洗衣服。我没吓着你吧?”
      
       芮贝卡摇摇头:“挺好的。”
      
       她找酒瓶。托尼一手握着瓶子,一手托着下巴,眼睛都快闭上了。芮贝卡拿过瓶子,给每个人都加了点。
      
       托尼说:“我不要了,我不行了。”
      
       “再喝点吧,”虫子替他揉了揉脖子,“再喝点就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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