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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自己人

发布: 2011-1-06 21:34 | 作者: 孙未



       ***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盹。连续剧不知播到哪一集了,她就窝在沙发上,歪着头,手边打开着三四包薯片、锅巴,都是那种嚼起来会咔嚓做响的。她醒过来,听了听,确定铃声不是来自电视机,而是真实的生活。午后的太阳在窗外如火如荼。然后她爬起来,赤着脚走到吧台,接起电话。
      
       “喂,是哪位?”她问。
      
       “芮贝卡——”故意压低的男声,尾音拖得像唱歌一样。
      
       “请等一下。”她放下话筒,快步走回沙发后面,摸到遥控器,关到静音,再飞快地走回来拿起听筒。
      
       “是哪位?”她知道是谁。
      
       “芮贝卡,你怎么连我也忘了呢?我是托尼呀。”
      
       “噢,是托尼啊,你失踪很久啦。你的声音倒是越来越有磁性了呢,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哈哈笑着,觉得自己听上去足够爽朗。
      
       “是吗——我的声音好听吗——”他又压低着说了两句,随后宣布,“这位美女,大画家芮贝卡,你今天下午可以出来吗?我正打算筹备你的个人画展,想跟你谈谈呀。”
      
       她拿着话筒不停在笑:“好啊,好主意!不过我们再约时间不行吗?我今天忙着呢。”办画展,就他?她才不信呢。
      
       “你家有客人在是吧?我刚才听到声音。”
      
       “是呀。”她看了看无声的屏幕,一群警车正在城里追捕匪徒,他们显然交火很久了,爆炸迭起,子弹横飞,“我儿子也放暑假在家,跟客人们闹着呢。”
      
       “但是——今天很重要呀。你来吧,芮贝卡,先把别的事情推一推行吗?我这是打算为你操办画展呀!你来了就知道今天有多重要了。”
      
       “这位帅哥,办画展是不赚钱的。”墙上有块涂料拱了,她想把它按回去,结果它像一层薄皮那样脆弱地破了,粘在她的手指上。一搓,碎碎掉落。
      
       “谁说不赚钱,我让它赚钱它就会赚钱!再说了,芮贝卡,我们不一定要赚钱才做一件事的对不对?我们还有……理想。”说到这里他也笑了,“理想嘛,是吧?你来吧,芮贝卡,现在就来,推掉一切事情,穿上你最性感的吊带裙,开着你漂亮的大车子,这一分钟就出发到我这里来!我向你保证,我们就要发大财了,就是今天!”
      
       她用肩膀夹住话筒,腾出两只手,试图把墙上的破损弄得平整一点。这时候,她发现剥落的其实不止这一个地方,墙角屋顶都有。
      
       她的视线绕过吧台,望见储藏室的门把手,一只开始黯淡的镀金把手,她记得她把砚台画具包在报纸里,塞在柜子哪一格,哪一格呢?画笔不知多久没有粘到水了。倒是昨晚的饭锅还泡在水里,没洗,等着她煮上晚饭。好在只用应付她和丈夫两个人。儿子放暑假去奶奶家住了,他更喜欢两个老人的千依百顺。
      
       “我还没吃过饭呢。”她的声调低下来。
      
       “嘿,这算什么问题?来我这里吃,这里中餐西餐什么都有!”他报了个地址,然后意识到她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路名,“你就先开到莘庄地铁站,再打这个电话,我让这里的人跟你说怎么走。赶紧来吧,我等着你啊,美女!穿得炫目一点!”
      
       “喂喂,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私家会所啊,托尼会所!”电话那边笑得很开心。
      
       “你的会所?看来你已经发大财了嘛。”她摇了摇头,挂上电话。
      
       ***
      
       她曾经叫芮贝卡,麦肯光明的创意总监。微软、强生、摩托罗拉、雀巢什么的,都在她手里做着分镜头脚本。她随便跟管事的打声招呼,电视广告的拍摄就可能落到哪个小公司头上。一条多则几百万,少则也有五六十万。
      
       托尼捣鼓着一家小公司,专门干拍摄的。他自己做导演。这个行当只有香港、台湾的导演接得到像样的生意。托尼是苏州人。他觉得台湾人太难扮演了,一点点偏差,就反而容易被人当成农民。所以他一入行就努力向香港人靠拢,起名托尼,说中文的时候把舌头捋得笔直。
      
       托尼和芮贝卡早在那时候就混熟了。
      
       托尼请过芮贝卡吃饭、喝咖啡、泡酒吧、洗浴按摩。酒酣之时,请她试过稀奇古怪的香烟和药丸。他跟她谈过他的童年、他的初恋、他的移情别恋、他一次又一次的移情别恋。偶尔他还说说理想,搞艺术、拍电影什么的。这让芮贝卡觉得,这个人挺真诚。
      
       当然,她没有太多时间接受他的招待,她希望他有事说事。
      
       托尼说:“芮贝卡——美女总监芮贝卡——无论如何,你得找机会替我的公司美言几句。我一定会好好酬谢你的。嘿,我们是自己人,不是吗?”
      
       那时候,她不知有过多少“自己人”。人人争着表态,等她重拾画笔,他们要赶在第一时间疯狂收藏。她不再是芮贝卡之后,“自己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只剩托尼还跟她联系。
      
       等她不再是芮贝卡,她倒是对托尼有了更多了解。
      
       托尼饿不死,半年接不到生意也能一身光鲜地出来见人。托尼的公司也饿不死,他压根没公司,发票是跟人合用的。托尼的“团队”更饿不死,有生意聚,没生意散。散到上海的各个角落,干什么都能谋生。
      
       就像她,抓到飘过的订单就使劲画,不光是她擅长的仕女图,佛像也画,门神也画,钢笔插画她也画。大多数时候,她就跟连续剧和零食耗着,它们都能发出热闹的响声。
      
       托尼找她帮忙写过电视广告的创意,画过分镜头草图。
      
       他总是说:“芮贝卡——这对你来说,还不是杀鸡用了牛刀,你随便动动手,没准就能搞定一个几百万的案子呢!”他没提过报酬。芮贝卡也没问他要过工钱。她知道真要算的话,实在没多少,能有几百?
      
       芮贝卡偶尔让托尼帮忙买香烟。南洋双喜是儿子的爷爷中意的。一毫克登喜路是给爸爸戒烟过渡期用的。
      
       烟送来后,她问:“我该还给你多少钱啊?”
      
       托尼说:“算啦算啦,才这么点钱。”
      
       托尼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发大财,或者被一个女富婆包养。他每年扒拉着越来越难弄到手的电视广告生意,饥一顿,饱一顿。芮贝卡知道,他是被这种没着没落的日子逼疯了。
      
       他一直想摆脱电视广告这一行,他总是有许多疯狂的设想和计划。一种更好的生意,一种更好的生活。不用没日没夜,不用听人差遣,不用苦苦哀求,不用心慌慌地等啊盼啊。只消躺在家里,闷的时候起床踱到会所抽支雪茄,钱就大把大把掉下来,一直埋到脖子。
      
       有好几次,托尼力邀她出来一起谈客户,就跟今天的口气似的。他们不是去谈接下哪个电视广告的拍摄,而是谈品牌代理,全面代理。
      
       托尼对她说:“芮贝卡,凭着你原来的声望和才华,我们一定能接下整盘生意来!什么六百万的百事可乐广告,将来它对我们来说,就是老母鸡屁股上的一根小绒毛。我们要的是整只母鸡,不,是一整笼子的鸡。等我们把品牌代理一个一个接下来,我们就会是又一个麦肯光明!为什么不可能呢?你看,你这位当年的创意总监,4A公司传奇的女性高层,现在不就坐在这里,和我一起共同迎接着奇迹的发生吗?”
      
       她也找过托尼共创奇迹,主要是卖她的画。薄得没法擦手的纸,每一尺见方要卖几千元,就因为沾上了些不规则的墨和颜料。她允诺给他二十个点的佣金。
      
       ***
      
       “欢迎来到托尼会所!”这个留胡子的男人向她伸开双臂。
      
       他带着她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房子的后面和侧面是树丛,故意种的,她知道是为了把每栋房子分隔开来。这个区域好像是一片同样的房子,不过彼此看不见。房子的前面和另一侧是花园,大得离谱的花园。她猜,有两百平米,也许更大。野草在夏天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比谁长得更高。
      
       “这儿需要一个专职花匠,每天割草,定期种上些玫瑰、绣球花、丁香什么的。”托尼说。不过已经很了不起了。向花园的尽头望,篱笆和树丛,好像这是个孤立的森林秘境。除了她刚才开车进来的一条水泥路,和一扇打开的铁门。
      
       托尼走上玻璃台阶,留下几个泥脚印。芮贝卡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像凿子一样敲在玻璃上。
      
       房子两层半,阳光从玻璃顶棚照进来,直射在底楼客厅中央。二楼有一圈环绕的回廊,剧院包厢似的,能俯视客厅、大门和整面的玻璃幕墙。客厅有一块地面也是玻璃的,底下摆着鹅卵石。
      
       “这上面不但有太阳,还有人造瀑布哇!”托尼进门的时候指了指玻璃天顶,“这瀑布会流过整面玻璃墙,在房子底下摇来荡去,再抽上来,循环。刚才我看到了那么一会,后来停了。我说,能不能再开一下?”托尼对一个穿粉红衬衣的男人说,他正在弄客厅里的一台立式空调。
      
       “原总到之前会开的,傍晚。”粉红衬衣把手伸进空调里,按了个什么,然后空调吭哧喘了一声,轰鸣着运转起来。他拍拍手,自顾走开。
      
       “我可真是饿了。”芮贝卡小声对托尼说。
      
       托尼对着粉红衬衣的背影喊:“有什么吃的吗,兄弟?”
      
       “我尽量找找。”背影走去了简易吧台那边。
      
       简易吧台是开放式厨房改装的,搭起的木架还没油漆。有一台冰箱。客厅里摆着沙发,茶几。仅此而已。茶几上摆着开封的整条一次性塑料杯。一个杯子里有半杯水。大门边有一台饮水机。就像这房子一边装修,一边就已经匆忙投入使用似的。
      
       他们在客厅坐下。
      
       托尼伸平两臂,仰面躺在沙发上:“我的会所,哈哈,怎么样?”
      
       粉红衬衣拿了个盘子过来,里面是切成三角形的两块三明治,用牙签插住了。芮贝卡猜想,他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人,告诉她怎么开车过来。她对他笑笑,说“谢谢”。
      
       粉红衬衣说:“就剩这么点吃的了,凑合吧。”
      
       他不怎么爱说话似的。看人的时候抬起眉毛,额头皱起细小的纹路,让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瘦高个子。皮肤很白,可能是怎么晒都不黑的类型。他想到什么,又走回来指了指饮水机,对芮贝卡说:“你要是渴,就自己倒。”然后晃了两只手走开了。
      
       “真是受不了他,一个男招待居然穿着粉红衬衣。还是嫩得滴水的粉红色。”托尼摸着他的胡子。
      
       “你不是也有一件差不多颜色的恤衫吗?”芮贝卡上下打量着托尼,“去年夏天,你好像就穿了那么一件。我还夸你有品位,你说是你女朋友给买的,记得吗?”
      
       “是吗?我得回去让她找找!我觉得我穿这个颜色还差不多。”
      
       “我还记得你说她是一个服装师。”
      
       “不会吧?她是个编剧!”
      
       “我记得你说她是一个服装师,给电视广告里的演员设计服装什么的。那阵子你穿衣服的品位好得吓人,你说都是她帮你弄的。”她看着托尼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衬衣,他最近的衣着格调大幅度下降了。
      
       “啊!你是说青青!”托尼使劲拍了一下大腿,“可不是嘛,服装师!不过现在不是她了,我的女朋友换了。她是个编剧,一个小孩子,挺有个性的,嘿嘿,我喜欢!她叫虫子。”
      
       “托尼——你又换了!”
      
       “是噢,超不过一年嘛,你知道的。”
      
       “可是,托尼,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还以为这些年,你好歹该准备成家立业了。”自从她不再是芮贝卡以后,她总是频繁地提醒托尼,她跟他不一样。她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是创意总监了,而且有丈夫,有儿子。
      
       她抓起三明治往嘴里送。冰凉的,面包可能在冰箱里搁久了,干得像塑料泡沫。托尼给她端来水。她和着水草草吞下去,胃里总算是有了着落。
      
       然后,她抬头说:“画展。”
      
       “画展。”托尼把两只脚放回地面,朝她脥了脥眼睛。
      
       托尼的设想是,芮贝卡的画展就在这儿,这个会所。虽然偏僻了一点,可以加大媒体宣传的力度。必要的话,还可以在市中心安排专车接送,像大卖场那样。当然,画展的目标客户不是去大卖场的大婶们,她们还没这个觉悟掏钱买彩色纸。他们要锁定高端人群,这个么,托尼说,他心里早就有底了。他就是看准了卖画的佣金才做这个买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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