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黑池坝笔记》(第一辑)(节选)

发布: 2008-10-17 09:07 | 作者: 陈先发



121
祖国隶属于必然。
心灵耗尽于“不一”。

122
亭子被建筑在湖边:“亭子”作为词语它被安置在诗中,又被擦掉;作为形象符码它被人铭记,又归于遗忘;作为隐喻它出现在一些人的梦里,被过度地解释;作为“意义的道具”它必须匹配李煜心中的一江春水,或刘皇叔与曹孟德间似是而非的棋局。它由砖块、木头、笔划、油漆、回忆、剥蚀等元素构成:诸如此类的“重建”有时要遭遇“实体”的抵制,而对它的篡改已几乎是快乐与创造的本源。难啊,真难,它对“观看者”的依附几乎是一种状如乌托邦的雾气。

123
知识就是取消。

124
远处群山突然涌入我正俯身的窗口:一阵恍惚,满含放弃。这也是千秋万代的暗度。这种时刻,“词语”是不存在的,词语(或音律)对状态复制的最高形式是“啊――啊――”,或一场恸哭。含有技艺的复制(如诗歌或音乐)等而下之,含有欲望的提炼(如哲学思考)更是个妄想。

125
令人厌恶的繁缛必有其神圣的属性。

126
下午在合肥拱宸街头,看见一个瞎子给另一个瞎子喂水。

“请把嘴再张大一些”:假如这瞎子偏是个哑巴,而另一个偏又是个聋子;“把胳膊抬高一些,摸到我的手”:假如这两个瞎子都是无臂的人;“哈,吧嗒吧嗒的,有点甜吧”:假如他们并无味觉;“嗯,可闻上去有点臭”:假如他们并无嗅觉———这又能怎么样?正如我们在写作中献出了我们的五官却长久地沉浸在被剥夺的屈辱中。“请调动你身上所有的器官:翅膀、发动机、肠子、螺旋桨。今天是1999年11月6日。为了解决你的饥渴”。

“讲讲,这碗水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多年,为何我见过的每一个瞎子碗里都装满这样的水?这碗水玄妙的传递仿佛从未停止。

127
我把肠子扯出来,建起了雷峰塔。

在柳树下看塔的白衣女人,散发着塑料的气息。

128
梨花白时,孤注一掷。

不能因为我们都能“看见”而屈服于它所谓的“公共性”。对我而言,梨花是一座精神病院,是一个独裁者,是一个或一群无政府主义者,是鳏夫,炼金术士,骗子,魔术师,是一根弧线,是一个或一朵蹲在街边擦皮鞋油的下岗女工,是列宁,或列宁的替身,是任何一件不可共享的东西———或者,我们还有什么更多的词语可以替代它?当它白了,它是如此地不顾一切。

129
“寺庙”是一个形体,“松树”是一个形体。“在寺前栽松”这句话,所以含有某种觉醒,仅在于形体(表)之表现力对思考的获胜。其实,连同我常论述的梨花,四边形,猫:这些形体内所包含的,无非是同一种东西。没有了这种“所载”的同一性,一切批判无从谈起。

而表现力之自在,如同琴弦拟于山河雨滴之声,弦之不动胜于弦之动(形胜于意);山河之在胜于山河之“被在”(语言或音律对它的表达)。音之形:迭宕逶迤,形体中的形体,为符码所不能解。

130
每天,世界上最后一个起床的人一定是个刽子手。是啊,在所有的人中,刽子手醒得最晚。当然,这只是世间因果理论的不足部分之一,所有与死亡直接相连的事物也都会得到出乎意料的回报:他洗脸的旧毛巾会开口说声“谢谢你”,他服药的小玻璃杯底上,突然被人栽上小茴香。

131
我迷恋实存与空无之间的第三种状态,我命名为“如在”。梵高画过一幅画《三双鞋,一只倒下》,胡塞尔觉得这已经超出了绘画的界限(我认为这仅是因为他的愚蠢而强设的界限):有新的意义在这只倒下的鞋之上附着。这种“新的意义”或形象即是如在之一种,它对阅读者的感受力提出了某种强求,在多数人那里,这种强求是有效的。“如在”,正是汉文化的精髓之一,如在之美统摄一切感官,没有如在,即没有实存,更没有空无。二元论者在这里遭遇死了娘似的痛苦。梁武帝时,陶弘景写过一句诗:“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132
傍晚,从A地到B地。

我拍着一只球围着大楼跑动五圈,看到它有不同的入口之后,旋即起身离去。

133
一个人最初的经验来自对前世(穿过死亡到了其背后的)的记忆,机械唯物论者对此满怀恐惧,并认为建立在这个认识之上的所有大厦终将倒塌。可惜人类这种天赋的“透视能力”已经荒废很久了,如果说世界是人类既有经验的总和,那么前世这个“负数”被计算得还远远不够。梨花“被要求”呈现出白,猫“被要求”体现出对鱼和四边形(见前述)的爱,这种物性法则,统统被我以对前世的某种定义而收入囊中。对严格的逻辑学训练,我是弃之不顾的。对这种法则的暴力延伸和无尽享受,才是我所要得到的。艺术对所谓科学最有力的抵抗也正是体现在这里,千万不要把这个等同于变形的巫术。被思考之物,或早或晚都会撞上“被设定”的硬墙。看吧,“反物质”和黑洞让霍金这个瘫痪又色情的小老头,在艺术的烂泥上挺立了那么久,请允许我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用这种语言”上向他致敬吧。

134
在瞎子眼中,落日是成群的。

135
去年秋天我经过黑池坝,看见一个驼背老人,从湖水中往外拽着一根绳子。他不停地拽呀拽呀,只要他不歇下,湖水永远有新的绳子提供给他。

今年秋天我再经黑池坝,看见那个驼背老人,仍在拽出那根绳子。是啊,是啊,我懂了。绳子的长度正是湖水的决心。我终于接受了“绳子不尽”这个现实。他忘掉了他的驼背,我忘掉了我的问题。湖水和我们一起懵懂地笑着:质疑不再是我的手段。

136
在“故乡”这个词上,蒙汗药似的小河流,有着相似的缓慢。

137
一大群人在广场晨炼。我看见一只深绿的网球在玩弄着两个击球的人。那个花白的老头猛地跃起,咧着缺牙的嘴巴断喝道:“狗屎!”并挥拍向球击去,但―――仍然没有击中。他茫然地怔在了那里。

一旁,安徽省计算器厂退休女工在跳集体舞,哗哗地抖动手中血一样的纸扇子。

138
看到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跑动。哦,他跑得那么地快。我想:他一定饿了,会扑向街角那个炸麻雀的油锅。可是――他并没有扑向它。这里面的真正玄机是,我饿了。饥饿的感觉从胃中升起,而且它蜕皮了:“饿了”这个词出现。词在跑动。

但在我的语言谱系中,“饿”这个词从不扑向“饱”这个词。

139
我对鱼和猫持有双重的警惕。所以我用四边形来限制一条鱼(见前述);用梨花来限制一只猫(见前述)。

140
一宿未眠:我在想着一件东西。它长在由眼睛、鼻子、耳朵等器官组成的人形物质里。它轻声对我说:“我爱你”。我笑了笑。对这其中的某个词我无法定义。而它受惊了,在灯盏下猛地晃到体外。像庙宇在映照着它的湖水中化掉。

141
河上。干巴巴的枯枝伸向河面。它对流水的多变与低回毫不理会,也不会将它们吸收。此枝的“干巴巴”,正是诗意所存。让语言的乐趣上升为语言的智慧。

142
因为死者在地下用力,黑池坝周围的桃树比去年又长高了一点。

身体,即便对自已来说也是个桃子,需要跳起来才能摘到。那些终将失而复得之物。

143
柳树立在坝上。它不是传统的。它不是现代性的。它也不是后现代的。它没有叔本华所说的“通过某种超因果律的却又基于因果律的法则和表象世界发生关系的意志”,它也不是叔本华本身。它不是一棵“能做我们想做的,却不能想我们所想的”柳树。它并不认为:“我们所处的表象世界背后有一个纯粹意志的真实世界”。它并不试图像叔本华那样制造出精神的致幻剂,让他的读者们相信存在这样一个意志的世界。它甚至不会蒙昧地认为“世界观存在两个基本问题,一是他的世界是由充足理由律建立起来的,二是他是以一种人本主义的观点来建立世界的。这样,他的悲观主义世界观就是建立在一种主体客体两分的基础之上。意志世界和表象世界,事实上正是世界的主体和客体两方面,而人只是一种作为世界主体的一种被造物,也就是纯粹的客体。这样他所描绘的世界就不是以一种超越人性的观点所建立起来的,而只是从人性本身对世界所作的诠释”。它也不会嘲笑叔本华所谓的“一种更高维度的、关于物自体的知识是可能的”。

从上述表达看,我的排除法既清算了柳树,也清算了叔本华。我只是偶然看见了一株柳树并在表达时保持了与它约万分之一的“相关性”而已。但柳树,把它从躯体里溢出来或凹陷下去的无限空间,留给了我们。

144
临死前,梵高说“悲伤永恒”,弘一写道“悲欣交集”。这――就像同一时间的同一只鸟儿在毫不相干的两棵树上打着盹。

145
一觉醒来,如同另一个人在“我”之上形成。

146
强设出一种因果关系,作为我们安坐于世上的椅子。没有绳子,给他一根吧;绳子结不出炸弹,就让它结出来吧。让我们拥有这样一个“炸弹群”,就像置身于一座以因果关系为水份的大森林。

147
因为“世上所有的因果关系都是强设的”,所以“没有强设,就没有历史”。

同样,这也是一个强设。它反射出我经久不去的茫然。

148
河边的老柳树低垂着头,
像一个破了产的寓言体。

149
柳树不因为孤立河岸、而恰因置身于千万树种的森林中才具有真正的独立性。从语言学角度,惟当我们具备了表达千万树种的能力之时,才能真正表达一棵柳树。当我们轻松地指着它,说:“嘿,一棵柳树”!事实上,我们什么也不曾说出。

150
九岁那年,我在街头吃过一只油炸麻雀。不知为何,这些年我总是想起那只麻雀。我记得它在沸腾的油锅里仍保持着空中的笑脸。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它“为什么”有那么一张笑脸。我也明白了,它“怎样”才能确保那一张笑脸。

151
醉心于一元论的窗下,看雕花之手废去,徒留下花园的偏见与花朵的无行。有人凶狠,筑坟头饮酒,在光与影的交替中授我以老天堂的平静。谢谢你,我不用隐喻也能活下去了,我不用眼睛也能确认必将长成绞刑架的树木了。且有嘴唇向下,咬断麒麟授我以春风的不可控,在小镇上,尽享着风起花落的格律与无畏。

(第一辑,完)


55/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