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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池坝笔记》(第一辑)(节选)

发布: 2008-10-17 09:07 | 作者: 陈先发



91
傍晚,踢着树叶回家。我能踢到的树叶,满怀喜悦地进入我们的相遇中。在某种预设的逻辑中,它甚至是主动的,迎着我的脚就凶狠地扑过来。

“这种逻辑”使我们内心的松柏常青。

92
“他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在某些人那里,这完全不是个“偶然性”事件,他的死与前世的某种恶因有关,这“死”是一个预设框架中的结果,而制造祸端的车子也是负载某种“使命”而来。在这个范畴之内,报应从来就不是“弹别调”而有着冰冷的必然性。我从不妄言这种全面颠覆偶然性的“报应说”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至少它使物有了新的“物性”,这种物性是“非现存的,可逆的,因果之中的”,所有的物也都是“演义的”。一切物与事件,都是为了维护必然性这块不能被超越的、牢不可破的磐石。景物(符号)之深度因此而生。这也是语言作用于人生之最基本的一种。

93
我所看到的,都是心灵所剩余的。

94
我所描绘的,本质上都与我有着“深深的敌意”。今天下午我在白纸上画下一个四边形和一只蜘蛛,蜘蛛的颤栗使四边形出现轻度的变形。是的,我描绘了一个现象,我对这个现象潜存的“要义”一无所知。我唯一懂得的就是:单纯的现象学描述永远只是心灵的“伪迹”。

95
过度的依赖间接经验使我们“观看”和“倾听”大大削弱了。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捉到的蝴蝶中有忘不掉的梁祝。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这是多么荒谬啊,几乎令人发疯。我们所能做的,是什么呢?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的“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

97
如果自我从“非我”中审视它自己或者当它向“非我”跨出一步时,我的结论是,并没有“任何东西”扩大了一丁点,当然也没有任何事物收缩了一丁点。清晰的“界线”纯属幻觉,却又让我们倾毕生之力去保护它的合法性,以致它珍稀到了“别人完全不能进入的地步”。

98
思想必须像绞肉机一样清晰地呈现出来。置此绞肉机于修辞的迷雾中,要么是受制于思想者的无力,要么是一种罪过。

让绞肉机自身述说――-而不是由你来转达这个声音―――“瞧,我在这里”!

以“思想着”和“共享着”的状态来克服思想所附生的深深恐惧。

99
每一个盒子里住着一个梦想家。但梦想家与盒子之间,是不能对话的。

我有时在想,到底是什么诞生了卡夫卡?他看到异常严密的官僚机制像织成这盒子的纤维一般,根根绞索让他窒息又尽享窒息的涕泗之乐。不是盒子上密布的绞索诞生了卡夫卡,而恰是“印在卡夫卡眼球上的绞索”诞生了卡夫卡。什么样的隐身术(甲壳虫)能遮蔽(盒子的要义)这个人?能遮蔽这个人特有的语义?当他已成为“遮蔽”本身。

100
蜘蛛无处不在。

101
远处的山水映在窗玻璃上:能映出的东西事实上已“所剩无几”。是啊,远处――那里,有山水的明证:我不可能在“那里”,我又不可能不在“那里”。当“那里”被我构造、臆想、攻击而呈现之时,取舍的谵妄,正将我从“这里”凶狠地抛了出去。

102
以般若之固,现微变之行。五度有戒定位,刹那之中,三步以内,额头抵达像“善哉”一样发亮的河水。

103
我们这个时代的要义正在于“以速度消灭深度”。当鬼魂被科技证明只是一种“暗物质”时,幽深的乡村被剥皮了,多少附着物、沉积物,像它所含的“畏”一样随之荡然无存。当我们被以“光年”计的速度送达某种星球时,“那里”只不过是一个平铺着的白纸的末端,又有什么新奇可言?技术对世界之诗性的剥夺,像政治的“极权之美”一样显现的是灾难自身:毫无意义的加速度和日堪一日的“无物之欢”。

104
幸福是语言(符码)或符码记忆造成的一次条件反射。

像檀渊遇上刘皇叔。谁知道他一跃而过,是入世的一跃还是遁世的一跃?语言――这座无所不容的避难所就伏在他的破棉袄上。

105
我是一个疆域已止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跟我能够归类的动物是:在电线上烤红薯的麻雀。旷野生雨,它们的心被烤熟的红薯磨得发亮。从未被种出却无端遗落于此的薯类,是这个跋扈者的早餐。

106
怀着献身的愿望将这具身体坚持到死了又死、再无可死之时,留下一两段诗句来转述它从未真正表达出来的至深愿望。

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节制。

107
“鲁迅等于林语堂”;“四边形中的猫等于梨花”;“拒,等于偶然”。当概念不在它自已的位置上时,区别它们的尺度便意义尽失。当我说“此”,当我说“彼”:由此及彼,动不能达,梨花之璨。

108
当猫在四边形中吃罢鱼儿出来(见前述):它看见河中每一条鱼,都被笼罩在一个不可撤销的四边形中。梨花,是四边形的。白,也是四边形的。它恨自已不能像嚼尽鱼骨那样吃掉四边形:直至所有的鱼都患上一种四边形的病。

这是“传统”一词在当代遭遇的岐义。这也是大愈之后的河岸。


109
屈从于不及物。

110
早晨,看见每一滴露水中都卧着一张弓。以堂为奥,据圆成寂。它绷得紧紧的,以至明亮。所有松驰的事物皆视此弓为“良善的报答”。

111
有一块瓦始终不能参与整座宫殿的狂欢。像一个词在结构中的不可替代。它是一个“副词”,体制的一个影子,映在水面的亭榭。一个词的到来,对应了某种呼唤,像一块瓦如此地合乎理性:宫殿的秩序、比例、构造因其“不与”、“不予”而动摇,全新的法则由此而生。我不能用“锤子”也不能用“锯子”来解决它:我发现了它,并视之为我全部的意义所在。

112
孤身可为通鉴。

傍晚,我牵着一株狗形的树木散步,而路两侧的树形物质里传来低沉起伏的吠声,阻隔贯通的变形记,不过是我横切百科的一个急就章。连影子都不曾产生。

凋零之心尚待印证。

113
跟随明月,一路上坡。

那些已经命名的事物都在一个统一的名字:“尸体”之中。打翻它的既有,即兴高呼“与可”。坡凝“上”、“下”于无可抉择之境,身随“来”、“去”于两可之间。

悬胆相吊,有醍醐灌顶。

114
随心将油漆泼于白墙之上,这种即兴生成的斑驳图案,是否因为它的“出其不意”堪称艺术品?我看到了它的出其不意,却看不到对这种出其不意的克制:人类依赖这种“克制”体现了对理性的偏爱,虽然它并不一定生成愉悦。这种“克制”是病征一种,也恰映证了艺术最本质的一面。

115
我的语言之马,奔驰于“立言不证、持烛不燃、一语成谶”的大道之上。

116
现象学素描:我是一个腰束跛马的小丑,早上坐在餐桌边抛掷硬币,阳光一会儿刺疼我的左眼,一会儿刺疼我的右眼。我手中有“难言”的金箍棒,长丈二,重三两。从窗口看出去,鸟儿在枝头长嘘短叹,长堤含霜,人皆持伞。一座宫殿在湖面快速地移动,一个“词”在墨水中闪耀。有个卖菜的邋遢小老头,遗在田埂上的粪便,像寒风中的六和塔。

117
真理不变相,不属相,不授相。

惟相之道,一如猫眼中的四边形(见前述),有无互济:形在无视,状如无状,处之不息。


118
街头,一个小学生在削铅笔。在我的眼里,他也是在屠龙。

他写呀,写呀――他弄脏的作业本里充满了错、别字和难以言喻的奥术。

我们对“现象”所拥有的唯一经验就是:它总是在“被覆盖中”被赋之难以肯定的解析。

119
柳枝拂动。每根柳枝里座落着一个泰山。因为是柳枝,所以是泰山。因为是泰山,所以柳枝必然拂向“山外”。这拂动,再也不是互否的了,再也不是技术性的了。

“炊烟散去了,仍是炊烟
它的味道不属于任何人
这么淡的东西无法描绘”

―――陈先发《天柱山南麓》

120
今天我造了一个汉字:“之”部以内,上“二”下“彐”,音同“匀”,意即“本身固有之物性以匀速消逝”,比如人的物理性生命。
我造了太多的句子――我造了少数的词――我造了有限的几个汉字。毫无意义的消磨,是我人生的最后一课。必须光着头,挨过这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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