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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池坝笔记》(第一辑)(节选)

发布: 2008-10-17 09:07 | 作者: 陈先发



1  
思想对行动的无效性愈强,就愈成全其自身,它无与伦比的纯洁性让孤独的人舍生以往。是飞矢烂于它的不动性之中。没有赐予。没有被读。
  

做神仙,是做人的一部分。可共享而不可被拆解的。微风拂过,凛厉无比。
  

一个人死掉之前,他所剩的最后一个难题就是立场问题。因无可更改而被杀,是高于一切的景象。比如嵇康。如果确须把场景扩大至局外人,那么我要说,死过的人将不再有机会背叛他自已,因为这个,我从不为活着的人鼓掌。
  
4  
有时我会想,我究竟爱什么样的女人呢?Sylvia Plath?Greta Garbo或者柳如是?这样一想,爱就变得毫无生机了。她们仗着什么活在我的心里呢?说她们是被悄然置换过的我自身,无疑是不可靠的。如果,她们仅是无名无姓,散坐在傍晚河边,浑身湿透,乳房肿涨,只剩下器官之涨疼这一样,只剩下献身。可悲剧在于,我爱的只是黑暗中的符号,是版本,是与本体若即若离的比喻。
  
5  
在京城之夜路遇红灯,我摇下车窗,问路旁妖娆拦车的妓女“以前做什么”。她猛地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着说是“乡政府的炊事员”。这一愣叫我难忘,它附着于笑声混成的感染力,随着我的车轮滚滚向前。这一愣之后,她贯通了,没有断裂,没有消耗。她从她之中脱身而出了。

6  
孤月高悬。心耳齐鸣。见与闻,嗅与触,出与入,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心脏可以摘下来点灯,五官混成一体。

我若开口,便是陷阱。

7  
死亡不值得赞颂,它远非明觉本身。椅中有,布中有,溺中有。无中忽有,达到颠覆。

而自杀,是必须讨论的问题。自杀是对既有的舍弃,也是对屈辱的回报,但它所指向的自足性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我们对它的生一无所知。
  
8  
黄叶飘下,亦为教诲。
  
9  
当一条河流缺乏象征意义时,它的泡沫才不至被视为本质之外的东西。
  
10  
最开阔的心灵源自独裁。为专制而敲的钟声,是一把不锈的钥匙。
  
11  
有时我会诱导儿子在算术题上得出丰富的错误答案。这与老师们所做的正好相反,也违背了既定教育的全部要义。但我要使他明白,规则源于假设,你要充分享受不规则的可能性,要充分享受不规则的幸福感,才不致辜负大自然在一具肉体成长时所赠予的深深美意。
  
12  
月缺,不一而足。

以其“不一”生不纳之美,以其“或一”成不缺之相,以其“如一”证不失之心。
  
13  
父母命令我杀鸡。我不能拒绝这个被生活缚定的使命。我提着刀立于院中,茫然地看着草坪上活蹦乱跳的死鸡。我在想,我杀她的勇气到底来源于哪里呢?我为什么要害怕呢?突然间想起了戊戍刑场上的谭嗣同,一种可怕的理想冲至腕中。是啊,我使出当年杀谭嗣同的力气杀了一只鸡。这无非是场景的变幻,正如当年的刽子手杀谭嗣同时,想到的不过是在杀一只鸡。相互的解构,无穷的挪动,从具体之物的被掏空开始了。
  
14  
呆子,看枪――――

她哭了。
  
15  
我想摔碎一只杯子。它的本质就是“碎”,只不过我必须先赋予它完整的名义才能将它再次击碎。它生命的全部属性在于撞上地面的那一瞬间。
  
16  
颤栗,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新鲜的;是唯一没有遮蔽性的,也是事物最恒定的意义。
  
17  
假设松树是自在的,它的蓊绿,是阻隔我与它的一堵墙壁。假设这就是界限,是绝望的本身,我们像两个盲者各据一边。

这种“假设”等同于它的蓊绿,可作壁上观。
  
18  
一个人可以同时是猛虎又是骑在虎背上的人。而一个人不可能既是磅礴的落日又是个观看落日的人。

19  
对意志力的控制往往能在炫技的愿望上得到充足的补偿,如果排除炫技或有的卑下性对其自身造成的威胁,我们不妨认为,炫技并非导致当下艺术窘境的根源。我有时也把炫技当作必要的手段,以其勇敢之心维系于荒凉无收的劳作。
  
20  
垂首流向星空,成其至穷与浩翰的第三体,它对应了我的不渴而饮。
  
21  
心中有乌托邦的麻雀嘴角淌血,她被鸣叫累垮之后形成的短暂空白,常被误解为有所不鸣。
  
22  
如果一个人幻觉中仍然出现窗户,那么他仍是被关闭着的。他仍被禁锢于有父有母的状态中,因袭是他的宿命。
  
23  
行人把枯草中的绳子看作毒蛇而心生畏惧,与蛇形成印证的是不再是绳子,而是畏惧本身。虽然它徒具绳子的形态,不能真正滑动起来,但它难免成为慰藉。终生的慰藉,是诗意的基础。
  
24
流星砸毁的屋顶,必是有罪的屋顶。我是说,我欲耗尽力气,把偶然性抬到一个令人敬畏的底座上。
  
25
思于行,是一个负数。是杯子可见的部分(如玻璃),向命名及其遮蔽之所的塌陷,是光向影的塌陷。但思想的可逆性却并不能领你找到它的源头。诗人,是人群的负数,是物体朝着腐质殖的趋向性,和它对未知的黑不见底的可怕热忱。
  
26
天翻地覆,露水不动。如果没有这滴露水,天翻地覆即是假的。此露为核,统摄幻觉。此露为真,无誉无毁。
  
27
“柚子比黄桃好吃”。关键的问题是你必须预设无数的限制条件,才能使此判断不被攻破。自由毫无意义,惟严酷的限制指向生成。
  
28
以柚子和黄桃为喻,最好爆发一场战争。倘黄桃体内“能指”的汁液不被吮尽,“不能指”就无法显示出来。吃黄桃的人和吃柚子的人,须远走避祸。如果黄桃和柚子打起来,将是一场真正意义的语言学战争。
  
29
所谓传统,不过是些往事而已。所谓写作的后现代性,不过是句谎言而已。墙是往事的一部分,砸墙的铁锤,也是往事的一部分。
  
30
每条河流皆由不可拆解的三部分构成:“水”、“流动”和“我”。

倘无“我”之映照它如何被言说?甚至连呈现与“不在”都是不可能的。明觉恍兮,著言不空。是的,它有三部分,不可能更多,也不可能更少。
  
31
或说,辩证论者所谓“二分法”之谬在于,为“分”立法的尺度(作为第三体,仲裁人,影子)必与“二”同在。控制世界的最小约束题应为“一分为三”,大于三,它将瘫痪为逻辑上的废物。小于三,知识与信仰都将消失,震悚与神圣都不会形成。
  
32
疯子、白痴和诗人:人类最灿烂形体的持有者,他们的到来可视作(A)人“活着”时最后的自我抵御。(B)造化与其忤逆者签订的最仁慈的契约。为恶立靶,以观其矢。(C)三位一体亦不能堵住的缺口,惟死亡可以填补。
  
33
三月的河豚跃出水面。仅仅“被看到”的河豚是无毒的。
我们觉得她有毒,是因为“死者在场”。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河豚,而是别人死亡经验中冲出的符码。是死者分享了我们的观察、记忆、对立和言说。
  
34
微风过枝,无穷动。

颠破者所携之惊怖未击穿我们,因为我们知道有不动混成于天地之先,不动并非假设,亦为抵达的台阶。感官雷动,有默为基。默中之默,犹枝生于微风之中,不解已之为枝,不知风之微动。相互咬合,无技可分。是谓无穷,值大道潜行之时。

微风过枝,也是真理过枝。

35
结构的空白,正是思想的充盈之处。赤脚去突破语言的障眼法。
  
36
美即有用动身前往无用。
  
37
我看见一株柳树在那里。那么,在我看见它之前,这株柳树在哪里呢?我们无法用此时的“其在”证明彼刻的“其不在”,“那已经在那里的”看上去难以撼动分毫,其实真正危险的正在于它的“近似于在”。柳枝无限精微之拂动仿佛又宣称其“近似于不在”。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不管它如何悖离自身,它仍在语言所能表述的限度之内。
  
38
遇见柳树,幡然断喝一声:“柳树!你是如何表现出你自已的呢?”

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在发问?

“唯我论”这块老骨头有时在我们的喉咙中,有时又不在我们的喉咙中。维特根斯坦说,哲学的要义在于指出苍蝇飞出瓶颈之路。可要命的是,看见了瓶颈的人往往正是制造了瓶颈并自虐般把“我”闭于其中的人。“遇见柳树”本质上是一种思想的结果。
  
39
柳树是一个白痴,它总是先于我们进入到一种“不可问”的状态里。
  
40
我迷恋圆锥体。乳房被吸瘪了呈现出圆锥体的变形,难道仅仅因为圆锥体有一个“顶点”并能从那里喷射出乳汁吗?显然不能挪用一种简单的物象去遮蔽一个如此重要的命题。那么,我到底是迷恋“圆”、“锥”、“体”三个字(或“yuan”、“zhui”、“ti”)或其组合隐含的神秘逻辑?还是迷恋它所能表达的(或用英语cone、西班牙语Cono、德语Deutsch同样能指向的)那一类物体呢?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而在于“我迷恋圆锥体”这个定义已经形成了,它的后果是未知的,它已经发生的作用亦是未知的。像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规则一样,它勃发的生命力远比那些能追溯出源头的东西要有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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