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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池坝笔记》(第一辑)(节选)

发布: 2008-10-17 09:07 | 作者: 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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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唯一的特点是直接说出。

手伸到对岸,造出亭子,无论这河有多宽。他的手直接放到了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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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容易的”,本质上都是无意义的,都是恶的。屈从于那些已经形成的东西,是最大的精神恶习。(相对于那种靠折磨肉身以求觉悟的“苦行”,诸如嗜吃牛粪、一辈子让一只脚永不落地、天天滚着上山等愚蠢的实践),真正艰难的苦行或善途只有一种,那就是以时时对语言(符号)的觉悟和犯险来找到并唤醒自身。这几乎是唯一的修心之道,也是殿堂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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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把“成为非人”作为人类的理想。反对尼采,也反对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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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有没有所谓纯正的汉语传统?我的回答是宁可或接近于“没有”。对“传统”的过度释义与一刻不停地扭曲(对自以为正道之释义的反抗),历来就是最大的传统。当下的许多写作者已蒙昧到要对古汉诗进行意义翻版或以教义信仰作为“写作的附着性道具”的地步,这种现象是一种文化的至弱品质,是一种文化的戾气。(就我个人的写作,我只是在做“我的语言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我会尽力到达这种能力的边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情。如果我的个人语言能力与历史有某种潜在的承袭关系,那么我也不会动手去解除这种关系,事实上我对它无能为力,它被放大或篡改来源于当下多种因素对它的制约)。如果粗浅地把传统等同于“已经形成的能力系统”,那么讨论传统的唯一意义在于,如何站到这种能力系统的“外面”,唯有如此,真正的文化自信才能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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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少女为不能克制的自渎而耻见梨花时(见前述),时间和光线在梨花附近发生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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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界上存在至少一种“不是猫的事物”时,猫才能“被看见”。当猫显现时,限制着它却又允许它自由出入的四边形同时“被看见”。而在猫的眼里,四边形里永远限制着“别的事物”。它也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已不过是一个可被完全替代的符号,它渴望的是,替代自身的是养活过它又被它彻底消灭了的“那条鱼”。正是如此,符号的意义在于它不断生成别的事物,因为“它是人类最主要的精神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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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对于思想者,全无神圣性可言。它类同于少女的纯器官性自渎,是最具娱乐性的一种行为。器官在充分满足后的虚空为思想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个空间里有一树梨花。

此梨花无疑是圣洁的(否则人类还有什么指望呢?)但这圣洁既不来自少女,也不来自梨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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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胡说八道(或自渎)还远远不够,不能匹配梨花的“白”和猫的自由。我来到四边形(见前述)里面,刚刚抓住那条鱼,而猫早已“夺取我的位置”站在了四边形的外面。我不能认为“我”是一个不具替代性质的特殊符号。但,如果我和猫共享同一逻辑,那么这种状态就是被禁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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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来,“少女”是一种无肢体动物,是一种靠想像力即兴生成的短暂的动物。在词语中,少女是一个几乎不能被有效使用的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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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是符码的最高形式,也是符码最有力(和最有破坏力的)的形式。在它的面前,所受者的主要反应是“顺从”,所以当猫的声音传来时,四边形里的鱼会瘫痪。而这种形态转换为行动比如猫扑过来时,所受者(鱼)会激发出最大的身体潜能抵抗(避开)。在少女那里,梨花也是有声的,“白”是一种让她惊恐万状的“声音”。“白”也是一种教诲,在压迫着她的喘息。人类一切最难以精确传递的内心符号往往要以最极端的声音形态(哭声)来表达;而“谛听”则成了净化内心最直接的手段(如倾听“流水”和“松涛”等)。声音呈现,逻辑障碍立刻壁摧瓦毁。但同时毫无疑问的是,能发出“声音”,乃人类最大的弱点之一,为了让内心符号能以声音的形态传播,莎士比亚不得不把众多深重的“隐喻”浅化为拙劣不堪的“明喻”(在诗以口诵的唐代,李义山所做的正好与莎士比亚相反)。也因为如此,永远不要把“你倾听的”当成“你识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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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是个一无所悟的白痴,标志之一是“总在用陈述句来毁掉这个世界”(不是少时的疑问句和老来的感叹句。疑问句和感叹句,是使世界建立起来的句式,是使世界呈现色彩的句式。惟陈述句能毁掉它所总结的这个世界)。陈述句是“到来的”,更是拒绝的。而“悟”,也不再是我的方式。渐悟不是,顿悟更不是。因为不再有什么力量是外在的。连四边形和梨花(见前述)都不过是我体内的东西。我拿来就用,因为不再有什么外力能控制我了。“我”也被我拿来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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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一样叫狗屎,一样叫菩提。

并无天赋的权力让你择一而居,辩证法往往让你误以为你是区别于它们并给它们命名的“第三样东西”。狗屎回避的是菩提。菩提回避的是自身。狗屎和菩提,我拿来就用。这多么可笑,多么否定,又多么地难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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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去,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答案。落日是一个答案,绳子也是一个答案。“它们在回答些什么?”,这个疑问始终只存在于那些依赖提问才能活下去的白痴心中。他们是“一个”灼热的人,而不是“一群”灼热的人。

他们的悲剧性在于,顺着一根绳子的远行,往往再也回不到绳子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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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眼里,梨花是慢的,但慢得还不够。

我们各自的“看见”,也在各自的障眼法中。在时间系统里,花开到花落的长度,完全等同于我从生到死的长度。一丝一毫的逸出也没有(轮回正是如此地完整),这得听命于纯粹理性的安排。它被关闭在花的形状中,我被关闭在人的形状中。我们唯一的沟通在于我们都被关闭在“一个词”中。我们只有在语言中交媾才能互相“看见”。在演化为视觉的空间系统里,她把她的蓊郁交给我。她把她的摇曳交给我。她把她的颤栗交给我。我把我的第一个陈述句交给她。我把我的最后一个陈述句也交给她。我们都不能从关闭着我们的形状里“走出来”,我们死死地抱着“自我”在那儿笑。梨花白了,正是陈述句形成之时。

是的,她慢得还不够。如果她不动,她就是无坚不摧的。可惜它在“慢”着,它只能做“那被摧毁的”。对我这样的人,我需要确信世界已经存在着最少一种完全不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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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噪的,即是低下的。

只有梨花对应它自己时,才是唯一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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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的意义完全不在于它所否定的那个东西。“背叛”本身的斑斓才是真正蛊惑人心的,它所推翻的那个东西只是她的道具,只是一个寡淡的影子。真正的天才只在迫不得已时才拿起背叛这种武器,且视之为恶疾。如果背叛是三角形的,锋利的,其实它只是包含,而且是不被理解地包含在肯定形态的四边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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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眼睛的指导下步入岐途。

难道步入岐途不是我们的目的?岐途是灵性的。岐途之存恰是对生命力最大的肯定,最根本的肯定。我们心灵对岐途的纠正往往像一出充斥着雾气的闹剧,这或许正是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汉语赐予我们的一幅特殊图轴。岐途就是不断偏离自已又永远肯定地活着,像李商隐的“断无消息石榴红”般孤立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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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发生的,其真实性超过那些已经存在的。所以,“虚构往日”之慰藉不能放弃,“解构明日”的刀不能离手,“重构今日”的乱拳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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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梨花,嘴角流血,什么也不说。

从数学角度,以上述诸状态能建立6种“三段论”。哪一种顺序的排列才是宿命论的?此实践的基点是:宿命论者眼中的梨花最为洁白(世上并无真正“独立性”的物象,呈现者总是附合着描述者,两者都不能充分地满足对方),所以宿命,皆因“不敌其白”又“不废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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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我所目睹的一切多么叫人倦怠。如果我所持有的混乱,不是打垮“我所目睹的这一切”而只是打垮我自己。请不要将此“混乱”等同于否定。“否定”从来就不是一种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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