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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西部大平原

发布: 2016-10-06 20:35 | 作者: 路也



        小城里人很少,从早到晚都静寂得出奇,每座房子每棵树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天蓝得有些失真,是从染坊里才刚刚印染出来的新布匹的那种蓝色,大朵大朵白云一动不动地被粘贴在这蓝色背景上,阳光的金店几乎天天都在铺张浪费地开业,把小城照耀得有些傻气,正把这个夏天慢慢地煮成秋天。我每天倚靠窗前发呆,感到前半生已离我远去,恍惚中我甚至怀疑那过去了的年月是否真的存在过。我来到了更靠近宇宙核心的地方,也许是人世的背面,是离天王星更近的地方,是世界尽头吧。这里人间烟火气息微弱,世俗景象被某种绝对事物所代替,“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长久地不遇一个人。仿佛这城是我自己的,整个中西部大平原都是我自己的,连那些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和豆田也是我自己的了。北美洲,中西部,大平原,地理的辽阔空荡带来的是心灵的旷远,情感的悠扬,时间的停顿,真理的绝对化,以及瞬间的永恒。人在这样的大平原上生活,往四周望去,见到的全是地平线,望得见地平线的生活和望不见地平线的生活,对人的精神的影响肯定是不一样的,地平线是在人类想象力这道圆弧上所做的一条切线。人在大平原上开车,哪怕开得飞快,也永远开不到尽头,总感到像小蚂蚁一样在移动,开了好半天了,相对于面积广大的原野,却似乎并没有走出多少,还像是在原地不动一样,白白憨憨的云朵永远挂在前方同一个位置,于是就感到作为人类是那样地“小”,同时觉得大自然是那样“大”,那样浩瀚,不可征服,一定有超越人的意志的力量存在着,上帝是有的,就在头顶上望着我们呢;而在一个人满为患的地方,人挤人,人碰人,人际关系比地形图更复杂,人的作用和力量被突出显露出来,往四周看去,看到的全是人,人啊人,永远是人,人群把大自然改变了以至于完全遮盖住了,大自然变得支离破碎,变得“小”了,与此同时就会衬托出人是那么了不起,那么地“大”,不可一世,于是也就难以相信上帝的存在了。
        这小城让我欢喜,是静悄悄的欢喜,它似乎不是现实中的一个地方,而是我心里的一个地方。那四个教堂将我的北窗团团包围着,好像时时在逼迫我,让我思考生与死是怎么回事,弄清楚时间究竟是什么,有无开端和终点,它是线段、射线还是直线呢,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有,它的意义是本来就在那里的,还是人类自己假设出来的?它们要我寻找出人类终极问题的答案。是的,如果一个人每天抬起头来,朝窗外望去,看到的不是车水马龙不是市井,而是四个教堂,那么这个人不想这些问题,还能想什么呢?
        在一扇被四个教堂包围着的北窗下,我凝神静思,感到满足。我每天不急不慢地写下一些方方正正的汉字。我在一片英语的土地上写着汉字。在我住的楼里谁也读不懂,在整个小城里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方圆多少英里都不会有人读得懂,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有趣之极,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潜藏着的特工,还是密码专家。我走后,无意中留在抽屉里或者地板上的一些汉字碎片将倍感孤单,没有人会读出它们了。
        
        卡通狗
        
        地下室过道里,在正冲着楼梯口的位置,站立着五只卡通狗,它们是在这个艺术中心入驻过的某个艺术家赠送的个人作品。每只狗都是以轻型材料包裹在铁丝架上制做而成,是空心的,所以用两只手就能不费力地拎起来,但是它们的体积却比真狗大一倍,占地面积不小,据说当时是用小卡车拉到这里来的。五只狗就主色调来说,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一只绿的,一只蓝的,还有一只是红的,当然它们身上的斑纹就是颜色各异了。它们威风凛凛,眼睛圆睁,吐着舌头,有一只头上顶了一圈香肠,有一只把一串红苹果做了项链,还有一只在耳朵上拴了松果……
        地下室超大,有一处洗衣房,一个小型网络中心,还有一处提供公共电脑和公共电视的客厅,客厅对面是一个大教室,常用来给附近中学生上美术课,拐个大弯之后,是一个琴房。整个地下室没有光亮,白天光线微微弱弱,夜晚更是黑咕窿咚,所以只要有人在,灯都是要开着的,就是没人的时候,往往也是开着的,基本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灯光明亮。那五只卡通狗在灯光下五彩缤纷,憨态可掬。
        我喜欢夜晚到地下室里去。除去有那么一阵子有个来自佛罗里达的小说家会偶尔皱着眉头喝着啤酒到那里去构思他的小说之外,绝大多数夜晚地下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常常在那里呆上一整夜。电视上正在直播总统竞选,公用电脑从来不曾关闭过一分钟,大概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都是运行着的,茶几上摆放着各种文学艺术类杂志,有时我会翻翻《纽约客》,电话机在地毯上放着,可随时拿起来打通越洋电话。中央空调把冷气开得很足,这里的人都是肉食动物,天天以牛肉和奶酪为食,都不怕冷,把屋子弄得像冰箱的冷冻室,却苦了我这个浑身热量不足的食草动物,我只好从八月中旬开始就不得不在屋子里穿上了毛衣,裹上了毛毯。地下室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如果屋顶上的龙卷风警报器鸣叫,请大家立即赶往地下室躲藏。”那时龙卷风刚好把邻州给掀翻了,一个作曲家只入驻了一星期就接到他在休斯顿的家被龙卷风毁掉的电话,只好打道回府。我有时干脆就开着灯在地下室客厅沙发上睡过去,我想龙卷风来了也不怕,反正我已经在地下室里了。那五只卡通狗圆眼大睁,从过道朝我这边望着,它们彻夜不眠,守卫在我身旁。
        有一天夜半时分,我像往常一样,从二楼下到一楼,接着往地下室里去。站在楼梯口,我愣住了,地下室的灯不知被谁给关上了,客厅里面漆黑一片,而一楼楼道灯光似乎拐了一个弯,反射到地下室过道里,那站在黑暗里的五只卡通狗又披上了一层这样的浅浅淡淡的光影,猛得看上去格外阴森,而开关按扭在底下过道里,我只有走下楼梯去才能摸得到。那五只吐着舌头的大花狗在若有若无的光线映照下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憨态,实在恐怖得可以。我吓得退了回去,走到半路,又不甘心,再次返回到地下室楼梯口,屏住呼吸,为让自己不去正视那五只大狗,我闭上了眼睛,扶着墙壁,稀哩咣当地往下走,我几乎是滚下楼梯去的。到了下面,竟跟五只大狗面对面了,更是毛骨悚然,我看见它们的粉红舌头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正朝我长长地伸着,似乎还听到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几乎尖叫起来。我在墙角一阵乱摸,好不容易才找到开关按扭,灯亮了,那五只狗又恢复了往日的憨态和朝气。
        我和五只卡通狗一起照了好几张合影,以纪念它们陪伴着我度过的这个夏天和这个秋天。
        
        墨西哥小屋
        
        从住处出来,往北走,来到邻街上,再向右拐一下,就看到了那座粉红色墨西哥小屋。它左右前后都不与其他建筑物相毗连或相倚靠,就那样孤立在那里,看上去闭关自守、缄默、突兀、倔强。
        小屋建筑风格算得上是极简主义的,只是一个占地面积并不大的正方体而已,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像一座结实的堡垒。它容易让人联想起鸟巢、兔穴、鼹鼠洞或者原始人的泥屋,它非常接近“房屋”这种事物最初始最久远的本质:掩体和保暖。它只是一个容器——从理论上讲所有房屋都是容器——由于它直奔主题绝不多余的表现方式而使得这房屋的容器意义又更加地突出了,它简单得令人感动,有着婴孩期的本能、率真与兴奋,足以让这世上那些有飞檐廓柱的宫殿为自己的奢华和繁复感到难为情。
        如果只是对它随意瞥上一眼,难以辨别前门是开在哪个方向的,或疑心它压根没有门。墙体厚实粗糙,分布着细密的颗粒,有着很强的质感,墙面通体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是那种鲜艳娇嫩的粉红,明亮、大胆、奔放,有着强烈的视觉效果。窗子很小,是凹进厚厚的墙体里面去的,是宝蓝色的木质条纹窗,从外面向两边敞着,里面用同样宝窗色百叶帘子遮着,就像那种眼窝深陷的眼睛,还长了双眼皮,睫毛挡出一小片暗影。这样的小窗配上堡垒式结构,使这幢小屋充满了私密性,仿佛它在紧紧地守护着内心的秘密。有一刹那我联想起了墨西哥金字塔,当然它们相差很远,但它们的气息相同,都是有喜悦、有孤独、有神秘、有幻想,还有幽远的死亡与永恒。
        在这个多树的小城,只有这座小屋周围是光秃的,没有大树,没有花草。至于它周围的地面,有的地方是干燥的红砖,有的地方是相间的水泥板和砂砾。在小屋外面一个墙角的地上安放着一盆标志性的仙人掌,这是一种沉默的植物,一种伪装清教的植物,如同戴在这屋子胸前的一枚徽章。于是总体给人的感觉是,这座小屋似乎是垒建在寂寥的沙漠之中的,也许只有阳光的炙烤才能更加地突显出它满心的热烈情感,也许只有在一大片离群索居的孤独之地,才能使它远离着整个世界,甚至远离着它自己,以掩饰它的心绪不安。
        走过多次之后,我才找到躲在另一面的乳白色的房门,很奇怪这个房子看上去虽立在一个敞亮的街角,三面临着不同的小街,而它的房门却不朝向任何一面的街道,而是朝着近处的一面墙壁而开。那面墙壁很高,是一座红砖楼的山墙,已近倾颓。这座墨西哥小屋在那里像是面壁思过,也许它觉得只有把脸正对着这么一面高墙,才能做到心如止水吧。
        这是一家墨西哥餐馆。里面的装饰布置除了必需的,没有任何多余物件,桌子有四五张,闲散地摆在那里。餐具没有统一规格,都不配套,样式、花色和大小基本上不重样。那些盘碗上都有不规则的烤瓷刮痕,儿童涂鸦式地釉绘着夸张鲜艳的花草虫鸟图案,看去质朴,甚至原始,让人想起玛雅文化里抽象的象形文字符号,还有印第安人那关于雨水和丰收的图腾。点了一篮子半圆形玉米粉片当餐前零食,又要了两张软软的手卷饼,卷上豆类和牛肉,醮着那种把绿辣椒捣碎之后制成的调味汁来吃,那汁里除了主料绿辣椒,还混和了绿番茄香菜和葱头的碎末,所以吃起来并不多么辣,只是有着浓郁清香。并不觉得墨西哥食物有多么好吃,只是喜欢这餐厅里随时随地流露出来的那个民族的风情,在天真无邪的奔放、义无反顾的的热烈里面又揉进了细节和精致。也许是餐馆太小的缘故,食物很便宜,只花两美元就吃得很饱了,这美好的价格与这小屋那单纯的外表很相符,最诚实的账单一定是用十个手指头就可以计算出来的。
        柜台很高,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在里面营业。在我看来,他们的长相介于东西方之间,五官都很耐看,皮肤偏栗色,说话嗓门有点儿沙哑粗大,把英语说得怪怪的,弄出许多卷舌音来。我无端地觉着那男主人名字该叫胡安,那女主人名字该叫莫尼卡,不管他们本来叫什么名字,反正我觉得他们就是应该一个叫胡安一个叫莫尼卡。他们静止不动的时候,人看上去有些呆板滞重,但细察之后,又会发觉潜伏了一种不安定之感,觉得他们随时会突破目前的安静状态,跳着劲舞,突然从柜台后面旋转出来,让长长的彩色裙摆把周围空气搅拌出旋涡。小时候我看过的墨西哥电影在这里起了作用,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一部电影叫《叶塞尼亚》,还有一部好像叫《冷酷的心》,女主角总是大胆多情,男主角一般都潇洒反叛。没错,墨西哥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隐约着那么一种“火辣”,浅浅地荡漾在健康的皮肤下面,那是一种既粗暴又有礼的特质,容易引发革命和爱情。
        这座墨西哥小屋就像一朵巨大的色彩强烈的野花,无遮无拦地盛开在中西部平原的烈日下。它与周围如此格格不入,使我想象它也许是被安装了轮子,从那个叫墨西哥的邻国一路向北越过国境线,吱扭吱扭地推到这里来的。它使我想起那个喜欢用艳丽色彩来表达人生痛楚和死亡想象并且总是一身民族服饰的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我在图片上看过她的那座故居“蓝屋”,跟眼前这座小屋的风格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在这里变成了粉红屋。当然我还想起了我喜欢的墨西哥诗人帕斯,想起他那些既炽热又冷静的句子:“我从光的拱门 / 进入晴朗秋天的长廊”,“——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太阳 / 眨一下眼睛,几乎没动,什么也没发生,/ 无可挽回,时间不会逆行,/ 死者已在死亡中固定。”
        有好几次我在阳光下走过这座墨西哥小屋,都觉得它就要开口说话了,从凹着的小窗那里发出许多卷舌音来。当然它说出来的很可能会是西班牙语,我听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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