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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西部大平原

发布: 2016-10-06 20:35 | 作者: 路也



        阁楼上
        
        刚刚到达,就躺在了小阁楼上,可我觉得自己似乎还在北极圈上空,被波音747驮着呼哧呼哧地飞。
        小楼通体都是用木头建造的,露着原生的木质,没有任何修饰。阁楼上有一个很小的朝南的窗子,就在紧靠床头的上方,上面钉子都生着锈,一块半透明花布有些羞涩地挡在那里,做了简易的帘子,窗子有些高,倒像童话里住着公主的那种阁楼小窗。从小窗看出去,外面有一棵野苹果树,每隔一小会儿就在风里斜着身子亲一下屋檐;还可以望到近处的玉米田,它们像举着一颗颗手榴弹的方队,站在那里;不远处有一辆废弃了的红色拖拉机卧在草地上,像是卧在一块披萨上面,它也许还有没用完的力气,还会站立起来,还会喊出什么口号,比如说“扎根水码头,志在北美洲。”出了木楼前这条窄窄的小土路,拐到不远处的镇子上的中心短街上去,会看到乔治·华盛顿塑像,他最初就是从这里出的名。
        风吹开了花布帘,露出了窗框上一颗干枯了的松果,它一定是许多年前拴挂在那里的,已经发了黑。风里有一股清幽之气,是植物、泥土和河水相混和发出来的,让我感到一种到达了目的地之后的盛大的安宁与踏实。也许是纬度较高或者离五大湖太近的缘故,虽是盛夏,大太阳也高高兴兴地照着,这里却一点也不热。
        我觉得在这阁楼外面,在整个小楼的顶部,应该还要有一个烟囱才对,烟囱上呢,还应该笼罩着一片白云,那种有些抽象或者工笔画法的白云。
        身体里的北京时间在跟现实中的美国东部时间打架。外面太阳老高,我却开始犯睏了,双眼迷蒙,我想我要睡了,我希望我能做个好梦,比如,梦见一朵小花,开在了屋顶;再比如,梦见墙脚的蟋蟀将我的诗翻译成了英文。
        北京时间赢了,我终于睡了过去。
        后来,我感到有什么在我脸颊上亲吻,湿湿的,很温柔很有耐心。先是惊诧,我问,谁啊?没有回答,阁楼上还是静悄悄的。于是我睁开眼睛,在室内已经暗淡下来的有些朦胧的光线里,我看见了一张脸,一张忠诚的脸,两只本分的耳朵耷拉着,眼睛那么亮那么温润,充满了好意。我明白了,我们今天早上刚见过面的,她是这个家里三只牧羊犬中最小的那一只。我找出背包里为这次远行才买的手表看了看,上面指示着六点半,这原本是东半球那边的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到了这里就只能算是今天晚上六点半了。我闻见了从木楼另一面露台上飘来的饭菜的香味,看来这只狗是来叫我起来吃晚饭呢。
        我从床上起来,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没有飞在北极圈上空的感觉了。我下床来找拖鞋,却只找见了一只,另一只不见了。光着脚从阁楼上下来,在整个楼里面都没发现那只丢失的拖鞋,后来又光着脚跑到楼外面去,发现我那只橙色塑料拖鞋在外面院子过道里呢。再一看,鞋子上原本系着的一朵塑料小花不见了——我能猜出是谁干的。为了对称,我决定将另一只鞋子上的小花也揪掉算啦。
        
        大于诗
        
        三万里遥遥,我赶了来,第一眼见到它,我的反应是:跳下去。
        伊利湖里的水要赶着去安大略湖。谁知道这些水要赶去做什么,也许是参加一个联欢盛会吧。它们一直很平稳,起初是看上去像海一样的湖面,还有沙滩、礁石、鸥鸟和点点白帆,除了水是淡的,其实看上去跟海也没什么两样;后来,一些水自然而然地顺着地势流下去,到了布法罗,变成了杂树丛生着的宽宽河道;水还在向前淌着,越是快到目的地,越发显得平静了,看上去会一直这么淌着,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忽然,在毫无防备之时,命运在瞬间发生了巨大变化,前面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陡崖,这些宽宽的河水来不及拐弯,也无法回头,于是整整一条河猛然间就断了,折了,栽了,跌了,在地心引力和落差的诱引逼迫下,摆出了自身最狂野的姿势,释放出了最磅礴的能量,整整一条丰沛大河挂在了跨越美国和加拿大的悬崖上,与此同时,这些水由于狂喜和震惊禁不住发出了轰鸣和吼声,大地微微颤动,水雾遮天蔽日。这就是尼亚加拉瀑布。
        乘电梯到达瀑布下端,披上雨衣,乘上“雾中少女”号游艇,一点一点地接近瀑布,瀑布的水是白的,而落下来之后,却是清清碧碧的一潭了,看上去是绿的。腾起的水雾在阳光照射下形成了一道清晰的彩虹,彩虹又从半空中倒映进水潭里,水里也有了一道模糊的彩虹。游艇越来越靠近瀑布,一段又一段被崖体自然分开来的瀑布。游艇上的人需扯着嗓子说话,否则声音就被水声盖过去了。越来越近了,仿佛到了可以用手摸到它们的程度,在这个角度,感到瀑布正在砸下来,拿着自己的命狠狠地砸向地球。它跟我过去看到的其他所有瀑布都不一样,它不秀丽,绝没有在山崖前面遮出一帘幽梦的意思,就是用勇敢、热烈、冲动或者惊心动魄来形容它,都是远远不够的。总之,它太革命了,或者不如说太反革命了,它是一场大自然的起义和暴动,让我失语,并且闭嘴。
        在它面前,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了,那些失恋的人或失意的人都来看看尼亚加拉瀑布吧,它比任何心理学家都能够成功地说服一个人。
        与身边朋友谈起了过去曾经见过的瀑布。我们一致就认为,跟眼前这瀑布相比,庐山瀑布就凭那细细一绺,李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说法简直会让人把牙笑掉,他哪里是在夸张,分明是在吹牛。至于黄果树瀑布和黄河壶口瀑布,虽然比庐山瀑布大了许多倍,但跟眼前这瀑布比起来,像什么?朋友灵敏地接上话茬:像小尿壶。我被这个可爱的说法逗得笑个不停。
        我问我自己:你能用诗把尼亚加拉瀑布写下来吗?同时身边朋友也提到了类似的问题。我一直信赖语言的强大功能和无限性,以为写作者的任务就是从空气的虚无之中把那原本已存在的描摹万事万物的那些个确切的语言形状找到,让它们凸现出来。然而那一刻,当我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尼亚加拉瀑布,它对我产生了一股旋涡般的强大吸力,使我迎着它,想学它的样子,不留余地、永不回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地活上一世,除此,我便无话可说了,一下子感到了想象力的软弱,于是我在心里回答了一遍那个问题,又扯着嗓子对朋友回答了一遍:我不能,我一定不能,李白也不能,其实世上谁也不能真正把它写出来!
        因为我知道,它已经大于生命,大于诗。
         
        泛舟芦苞芙小溪
        
        把这条小溪的英文名字译写成汉语里“芦苞芙”三个字,我感到颇满意,因为每个字里都有一个“草字头”,恰好符合那条跟伊利湖相连着的僻静小溪的实情,水周围和水里面都生长着各种各样茂盛的植物。
        朋友的家是两层的木楼,建在枫树林子里,紧紧贴着溪岸而建,站在从木楼伸到外面去的露台上,就已经离溪水很近了,近得仿佛自己的呼吸跟那水面的呼吸已融为一体。下了露台阶梯,走上四至五米远,就找到了独木舟,这时鞋子已经被草叶打湿了。沿着倾斜的溪岸,使劲把船推到水里去,解开缆绳,上了船,一人拿一把桨,工整对仗地划起来。
        我们是迎着初升的太阳朝东划去的。小溪两旁是枫树林,枫树高大得都长到天上去了,这些大树把小溪搂在怀里,使溪水在夏天也保持清凉。汛期的溪水冲刷两岸,最靠近水面的枫树的大根都裸露了出来,有的树在失去根基之后朝着水面斜着身子,有的树根完全冲刷得从泥土里拔了出去,使得树干完全倒下,横在水面上,树的高度恰等于溪水宽度,像截流的水坝一样把水面挡了个正好!溪水里,在靠近岸边并且较轻浅的地方,长着些蓼草,开着小小的花,有时还会看到岸边野杜鹃也泡到了水里,蜜蜂正趴在那花瓣上。野葡萄也长进了水里,叶子不知为何已经提前红了,滑翔在水面的蜻蜓有时会在上面歇息一会儿。我们划呀划,用桨划开了溪水的衣襟,水中倒映着岸上的影子,一个世界变成了两个。遇上一根横挡了大半个水面的枫树干,我们刚想绕开,从那没有树干的地方绕走,已经来不及了,船已朝着横卧的树干急速冲了过去,于是大喊着“趴下——”两人一起低头弯腰,与船平行着低低地俯下身体,人和船都从那枫树干和水面的小缝隙之间钻了过去。刚逃过树干的船又冲进了一大丛长得茂密的蓼草丛,里面一群野鸭子又把船给挡住了,于是把桨朝反方向用力,绕出蓼草丛,水面才开阔起来。船行水上,有时划桨划累了,就停下来,让船任意漂着,周围那么静,那是一种远离了政府的寂静,可以听到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划着划着我们惊喜地遇到几朵睡莲,在水中央开着鲜艳的黄花,把天空衬得更蓝了。过了睡莲,又划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开阔的大大的浅滩,水极浅,滩上有许多枯树,船不小心被一个硕大树根给绊住了,搁浅在那里,我们只好下来,站到水里搬船,船很沉,搬不动,就想办法沿着地势借着树根间的水流来慢慢地拖……当好不容易把船从大树根里弄出来,准备继续前行,就在这时候我们发现自己迷路了,分不清哪是来的方向哪是将去的方向了。我们划来划去,到头来总是划到前次发现的那几朵睡莲旁边,围着睡莲打开了转转,朋友说,这是新的睡莲吧,不是前次的。我说,一定不是新的,是刚才遇见的那些睡莲,我记得它们排列的姿势呢。
        原来小溪在这开阔浅滩处地形复杂,水中泥沙堆起几个体积不大的岛子,还有各种乔木灌木杂生其间,于是出现了好几个分叉,所以我们不辨方向了。我们已经划了一个上午,离家太远了。接下来只好随便见路就走,宗旨是只要划到靠近公路的地方去,就能搞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我们朝着靠近公路的河道划行的途中,又历了两次险。一次是一根无比粗大的枫树干完全把河面挡住了,挡得严严实实,由于树干太粗,吃水很深,在树干和水面之间完全没有可以让我们的船钻过去的任何缝隙,我们只好一左一右站到树干上去,把那船从这面一点点拖上树干,再一点一点往另一面水里推,先船头后船尾,硬是把船给越着树干拖过去了……这里水很深,我们像玩杂技一样战战兢兢,惟恐不小心从那树干上听跌到深水里去。还有一次在一个陡坡处,水流得湍急,我竟在船里没有坐稳,不小心把桨扔到了水里,眼看着桨漂走了,急着去追,又仰面朝天地倒躺在了船体里,船在身子底下快速沿下泄的水流急驶而去,我仰躺在里面,看到云在天上跑,整个美利坚都晃动了。
        到达一个公路桥下,拿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说了这座桥所在位置,让家里人开车过来接。车很快来了,大家一起把木船从河道里抬上岸去,倒扣过来,再一点一点地拖上汽车顶部,结结实实用绳子拴紧固定在车上,船的长度超过了汽车长度。开车回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了,我们计划着明天再下溪划船,下次该沿溪朝西划了,据说那边有一个漂亮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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