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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西部大平原

发布: 2016-10-06 20:35 | 作者: 路也



        基韦斯特
           
        我是一个文学职业病患者甚至文学强迫症患者,假若知晓了有一位文学大师的故居或墓地就座落在我旅途中的某个地方,那是一定不能免俗地要去拜谒一下的,此人的作品可能未读或未读全,而他留有过日常生活气息的空间及埋藏遗骸的具体位置,却坚决不可以错过。
        我原本是坐着灰狗大巴由奥兰多去迈阿密的。旁边座上的小伙子跟我聊天,告诉我他要去肯尼迪航天中心,还拿出彩色旅游传单来给我看,建议我也去。我回答我对理工科不感兴趣,只对文学家故居感兴趣,知道基韦斯特岛上有海明威故居,可惜小岛在那么远的海里面,不坐飞机恐怕是过不去的。小伙子立即兴奋地向我解释,有许多座跨海大桥,把四十多个呈链状分布的珊瑚岛连接在了一起,建成海上高速公路,其终点站正是最南端的那个小岛基韦斯特,那里有美国本土最南端的标志物,也是著名的1号公路的起点。他提供的这个信息非常重要,我当即做出一个大胆决定,改变此次出行的目的地,在迈阿密下车后,不出站了,再买一张灰狗车票,直接去基韦斯特。
        就这么决定了!心血来潮永远是最好的理由!到迈阿密时已近黄昏,一刻钟后又乘上了另一辆灰狗,继续向南。去他的迈阿密海滩,去他的迈阿密明星豪宅,这些怎么比得上海明威?就这样,灰狗大巴越开越远,一直开到了海上,岛屿、跨海大桥、岛屿、跨海大桥、岛屿、跨海大桥……就这样,小岛以跨海大桥为手臂相挽,把大巴送出去上百英里,在大西洋和墨西哥湾之间,在海天之间,车子越开越轻,下决心开到底,一路向南,向西,向南。这是一辆汽车能够写在海上的最长的句子了,我看见一轮满月升了起来,在水天一线之间显得特别孤单,只有它,似乎与中国有关,我盯着它细看,想看看它是否真的比中国的更圆。
        夜里十一点多,灰狗卸下最后的客人。站在基韦斯特车站外面的寂寂街道上,看到旁边就是机场,机场很小,停机坪上歇息的都是小型飞机。听着墨西哥湾和佛罗里达海峡之间的海涛声,想到这里离哈瓦那已经很近了,还想起此处接近百慕大三角洲边缘,想到已到达美国的“天涯海角”,我的心怦怦直跳起来,用汉语英语在心里各说了一遍“欧内斯特·海明威,我来了——”
        第二天早上,出了宾馆,才看清这小岛真面目。它小巧而充实,被热带植物簇拥着,到处都是粗大得合抱不过来的榕树,叶子宽大舒展的棕榈,而椰子树把硕大的果实夹在了腋下,木芙蓉则把红花插满了头,蕃石榴绿绿的,敲打着那一幢幢两层小楼的木质屋顶,不远处,海豚追着汽艇,把会喷水的脊背露出了海面……
        瓦特海德街907号,这就是我要找的海明威故居。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这里居住七年,写了《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乞力马扎罗的雪》等大批主要作品,在此期间经常外出打鱼,于海上结识了后来《老人与海》中的原型,一位古巴渔民。故居是一个包裹在热带植物里的大庭园,到处流窜着六趾猫,它们全是海明威当年养的那五十多只猫咪的子孙后代。除去一个大游泳池和后花园,主建筑是一幢有着十几个房间的西班牙式两层楼房,色调是白色和墨绿,当一扇扇拱形顶端的镂空木窗打开来时,露出了内里的淡黄色。站在绕房间一周的回廊式阳台上,看到不远处高大的非洲郁金香在南风中摇曳,那曾照着海明威回家之路的灯塔依然屹立在小街对面。卧室里当年海明威睡觉的床上,一只懒洋洋的大白猫躺在那里,我进去时,她瞥了我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主建筑旁边有一幢小矮楼,上到二楼,可以瞧见里面的情形,地面中央摆着一只大圆桌,跟我们平时吃饭时的圆桌并无二致,上面摆着那架著名的爱打错字的皇家打家机,周围是书架和海明威收集的各类纪念品,看来这里就是他的写作间了。在这个作家生命的最后章节,打错的单词是无法更改的宿命,任何灯塔都无法引航,都不能再照亮他那回家的路了,于是,我们听到了一声枪响。
        接下来去了当年海明威最爱的邋遢乔酒吧,里面有摇滚乐和啤酒,进去上了一趟卫生间,表示我已来过。走在美丽的小街上,看到古巴雪茄、工艺小店、印度风情花裙子。我走路一惯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偶尔还像救火车,竟不慎将一只价格13美元的工艺玻璃海豚给碰到地上,摔碎了。看着店员走过来,我马上说,对不起,我来赔。没想到,他表情关切,过来是想询问我有没有受伤,还说不必赔偿,并表示应该由他来向我表示道歉,我能碰翻它,这表示他没有把它放在最恰当的位置。我在一个家庭酒店走廊里借用了一下电话,临走时想付钱,被女主人拒绝,我坚持要付,推让再三之后,女主人差点儿发了火,只好作罢。在一个游客中心拿了一些导游地图和小册子,顺便指着吧台上一簇橘红色鲜花,向旁边一个很老的老头儿询问这花的名字,老头儿说了名字,我问如何拼写,他拼了字母,我拿出随身带着的英汉字典来查,却没能查到。老头儿摘出其中一朵来,让我背转身去,给我认真地别在了后脑勺的发卡上。我谢过他,准备离去,忽然发现他长得有点儿像海明威老爹!这朵艳丽的花在我头上戴了整整一天,还陪我出了一趟海,朝着哈瓦那方向。
        现在我的书桌上方贴着一帧小32开地图,黯淡的黄绿色泽,背景有罗盘海盗船的模糊图印,使得它看上去有古旧之感,仿佛十九世纪遗留下来的。这正是那次我在基韦斯特买的一张佛罗里达群岛地图。我指着地图向一位好友讲述了这次出行,并告诉在这之后又趁在费城的候机时间去了趟新泽西州的肯登镇,那里有惠特曼故居和坟墓。朋友善意地笑了,“你有没有觉得这样到处拜访文学大师的故居或坟墓,有点病态啊?”
        我也笑了,并添油加醋地说,我记得那天基韦斯特的太阳真好,圆圆亮亮地悬挂在头顶上,如同一枚诺贝尔文学奖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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