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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西部大平原

发布: 2016-10-06 20:35 | 作者: 路也



        小城之小
        
        小城有多小呢?还是春天的时候,我提交的申请通过了KHN艺术中心(Kimmel Harding Nelson Center for the Arts)评委会审定,他们正式发来邀请和待签合同,里面附了一些介绍文字,我从中知道,这个城市居民只有5千人;出租车公司有1个,里面员工1人,如想用车,需提前24小时预约;从这里到本州中心城市或者州府去,如想乘坐公共交通,也必须提前24小时向公交公司预约,第二天开车时,如果乘坐人数达到2人,就开车,如果不足2人,就不开车……这艺术中心的主任迪妮斯·布瑞德写信来,要我充分考虑好了,再决定去还是不去,因为那是一个太过安静和寂寞的地方,没有任何社交和娱乐,有的人去了无法适应,半路走掉的也有,甚至有个阿拉伯画家在那里住到第三天时,就大喊着“KHN艺术中心是一座监狱!”然后一走了之。我回信说,我从来都是孤单的,所以不怕孤单,就当是到梭罗的瓦尔登湖去住上一阵子吧。
        小城叫内布拉斯加城,基本位于美利坚版图的正中央。飞行十五个小时,又驱车六个州,我到了,住进KHN艺术中心那幢钢琴形状的小楼,这小城的卡索街801号。
        小城的建筑很有古董感,总让人觉得它们是镶着蕾丝和荷叶边的、是有着包纽和蝴蝶飘带的,只有警察局是一幢简陋的火柴盒式水泥小楼,小得就像中国城市里的公厕。它们全都悄无声息,不易弄清正开门营业呢还是已经关了门,大街上几乎总是空的,很少看见人。这里有一种形而上的寂静,小城每天都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睡着,偶尔会下一场雨,只有那时候,小城才像是湿漉漉地醒来了。
        附近有一所中学,他们的美术课都是在KHN艺术中心上的。有一天临近中午时我在地下室里上网,主任迪妮斯忽然跑来对我说:你能不能去跟这里的中学生们交谈一下,因为他们听说来了一个诗人,还是从中国来的,大家都很好奇,都吵着要见你呢。我笑了,诗人在这世上已够稀奇,而且还是来自遥远的中国,那简直就相当于来了一只大熊猫。我以英语听说能力差为由推辞,没想到迪妮斯使劲地夸赞起我的英语来,弄得我没办法推辞了,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去了课堂。那些学生年纪都不大,初中生模样,大家在画室里站着,手上沾着各色颜料,他们的男老师有着运动员体型,不像美术老师,倒像体育老师。看见我进来,他们高兴地围过来。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当我说到我的国家有13亿人口,我所在的城市有近700万人,我工作的那个大学里的师生人数加起来也近5万人了,是这个小城人口的5倍时……我看见他们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唏嘘感慨。
        小城产苹果,每年秋天苹果收获季节都要举行苹果节,苹果节举行的前几天,附近中学里的学生乐队就开始演练了,打着鼓吹着号从我窗下走过,小城总算是有了点动静。苹果节那天是周末,中心街道两旁坐满了人,都坐在沙滩椅上晒太阳,出现了很多卖食品的摊点,小孩子在临时搭建的游乐场上玩耍,还有各种杂耍和歌舞演出……小城百年不遇地热闹起来。第二天,迪妮斯大惊失色地跑来对我说:你想象不出昨天这个城里来了多少人,有许多都是从邻市和邻州赶来的,有林肯市的、有爱荷华州的、密苏里州的……天,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疯了,你猜猜总共有多少人?她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接下来她像测肺活量那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顿了顿,认为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才大声公布道:今天报纸说,昨天来了足足有4万人!我听了这数字,笑笑说,啊,都快赶上我在中国的那个大学里的人数了。
        在国家地图册上,这个小城还被郑重其事地用小圆点标了出来。
        
        庭院里的黑猫
        
        报到那天,一进庭院,就见到了它们。这里的人告诉我,全是野猫,地地道道的野猫。我感到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干净、文雅、体面的野猫啊?当时看到了两只,正在一楼窗下的平台上休憩,有一只还端坐在椅子上。看到我来了,它们扭过头来,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用的是探究的眼神,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在这里住下来之后,常常看到这样的野猫,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有时三只,最多时见过四只。它们都是黑猫,品种一模一样,大小也相仿佛,几乎分不出彼此。它们是全黑的、纯黑的,没有一丝一毫杂色,皮毛纤尘不染,黑绸子一般闪着光泽。只有眼睛宛如黄水晶,明亮而深不可测。它们的脸是小瓜子形的,蛮秀气的,耳朵尖尖地朝上立起,接收着四面八方的信息。它们的体形比我过去所见过的猫都要修长许多,算得上窈窕和匀称,腿也是细长的,尾巴竖着,与地面垂直,像是某种测量仪,当它们伸懒腰时,那三围曲线几乎无懈可击到完全符合几何代数的公式,它们真正称得上是“骨感美猫”。它们在高贵中透着矜持,还有着说不清楚来自何处的书卷气,毫无疑问它们是猫中的绅士和淑女。
        每次当我走到庭院里,它们都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还是用那种探究的眼神。它们有时在平台椅子上晒太阳,有时悄无声息地走过鹅卵石小道,或者钻过灌木丛,一看见我我走过来,它们就停止活动,专心地盯着我看,好像要从这个远道而来的中国人身上有所发现。有一天当它们再次盯着我看时,我忽然觉得它们是从爱伦·坡的怪诞小说《黑猫》里跑出来的,它们的名字该叫“普路托”。小说里写到那只黑猫受病态人格的主人虐待,被挖去一只眼珠之后又被勒死在庭院里的树上,接着在倒塌房屋的一面墙壁上竟显现出了它的浮雕像,脖子上还勒了强索,后来主人又领养了另一只相同的黑猫,它胸前竟有绞刑台的幻象,当主人误杀妻子之后,把她的尸体砌进墙里,这时那黑猫却找不见了,当警察来巡视时,敲打墙壁,里面传出呜咽和惨叫,把墙打开来,看见了尸体,还有那只正在惨叫的黑猫,原来主人把妻子的尸体和那只黑猫一起砌进了墙体。把眼前的黑猫与爱伦·坡小说放在一起联想,愈发感到这些猫精灵古怪,充满玄幻色彩。有一天我看见它们“呼”地一下窜上了庭院西南角的那棵大榆树,身手矫捷地跨到那排画室平房的屋檐上,沿着屋檐细细的边缘飞速奔跑,跟蒙面侠客一样。
        黄昏时分,常常看见它们呆在楼后门和庭院之间的回廊上,做若有所思状,像是在阴阳之间、在今生和来世的界口守候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它们纯黑的身体也一点一点地与暮色融为一体,直到完全消失,只剩下黄水晶一样的眼睛还是亮着的。这时候,我总是赶紧把小楼与庭院之间那道玻璃门锁紧,快快上楼去,回到公寓里,把所有的灯都打开。那一刻我相信,灵魂其实是有的。
        许多日子以来,我从未听见它们像家常的猫那样发出过“喵喵”的叫声。
        一个又一个写作的、作曲的、画画的来到这里,期满之后,又离开了。只有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黑猫们总是在这里,没有居住期限,不会离开,只有它们是获得该中心永久入驻权的艺术家。
        
        庭院旧货出售
            
        最最喜欢的事情是周末去逛yard  sale,这两个单词放在一起的意思该是“庭院旧货出售”,就是说,在自家庭院摆个摊儿卖东西,廉价处理那些不喜欢了不想要了却对别人或许有用的物品。当地报纸上有时候会登出关于周末具体什么地方有这种活动的广告,但按图索骥太呆板了,还是不看广告,周末随意开车出去逛着搜寻最好。既欣赏了大自然风光,又兜了风,还淘了宝。也许在高速公路旁边某个记不住名字的小镇子,在镇子里的某个岔路口,忽然会发现在树上或电线杆上绑着或竖着一块牌子,上写“yard  sale”,于是眼前一亮。
        房子一般都孤立在田野或树林之中,大都是两三层小楼,房前一般都没有围墙,要卖的东西就摆在了门前草坪上或大树下,冲着大路,静静地等着陌生人的到来。一辆挂着其他什么州的车牌的车子风尘仆仆地开到这陌生乡间来了,停在了房前,健美的女主人正快乐地清理着家什,出来张望。那样子有点儿像电影《廊桥遗梦》里罗伯特·金凯第一次把那辆旧雪佛莱小卡车停在弗朗西斯卡家门口时的情形,这时刚刚从公路上下来的人心里或许有那样一点既遥远又陌生的感觉:“我是大路,我是远游客,我是所有下海的船。”我第一次逛yard sale,就是在爱荷华州,当然不是在麦迪逊县,况且早就听说那座拍过电影的廊桥已经被一个耍酒疯的醉鬼点了一把火给烧了。
        什么旧物品都可以拿来卖,有衣裳、玩具、儿童推车、书籍、桌椅家具、五金交电、农具、工艺品、首饰、厨房用品、户外烤肉炉等等……衣裳都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让人感到很放心,物品新旧程度不等,有的很旧了,有的七八成新,甚至偶尔也有从未开过封的新东西,凡是对自己没有了使用和存放价值的物品,都可以摆出来,让它们寻找新主人。东西价格都很便宜,即使这样,也还可以跟主人讲讲价的,能用很少的钱买到远远超值的东西,异常惊喜,1美元在这里不算是小钱。生活原来是可以把成本降到最低的,可以过得这样简单、节俭和朴素,同时物品的重复使用还节约了能源,保护了自然环境。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件无比有趣无比快乐的事情,对于居住得比较松散的人来说,也算是一项有益的社交活动,人总不能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只跟玉米田、大枫树和上帝说话吧。
        也有那种多个家庭集合在一起的yard  sale,共同摆在离他们的家不远的一个开阔地上,像一个小小集市。有一次在这样的地方,看到两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走来走去,他们都装扮成了外星人或变形金刚模样,戴着面具,从头到脚都包裹在一层亮亮的灰蓝色盔甲里面,胸口正中央都有一个报警器似的方块装置,跟救护车顶上那种可以旋转着呼啸的灯一样忽闪着,一些小孩子走过去时,都要把手伸出来好奇地去摸一摸,我也想伸过手去摸一摸。
        我曾买了不少物件:旧的布娃娃、项链和衣服。我想,如果我有一处空着的大房子,我将每个周末去逛yard  sale,不断地买东西回来,直到把我的大房子填满,建设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家,等这家填满了,满得像个仓库了,我就每个周末在自家门口摆个yard  sale,再往外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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