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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西部大平原

发布: 2016-10-06 20:35 | 作者: 路也



        瓦尔特·惠特曼大桥
        
        飞机在费城上空盘旋,我看到了横跨在特拉华河上的瓦尔特·惠特曼大桥,我忽然有些激动。我激动,只是由于这座桥是以一个伟大诗人的名字来命名的。那是一座巨大的钢铁悬索吊桥,形状很像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全长近4000米,是宾夕法尼亚和新泽西之间的州际大桥,离桥不远的新泽西州的肯登镇是诗人惠特曼生活了19年并终老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故居和墓地。
        东跑西颠了半个月之后,要离开东部返回中部了,那天飞机起飞时间是黄昏时分,我执意要在那天上午去一趟肯登镇,去看惠特曼。车子从费城市区很快驶上了惠特曼大桥。现在不是从空中俯瞰这座桥了,而是我就置身于这座桥上了,我感到桥是那样得高,仿佛高出了脚下的整座城市,高出了整个美国。车子在平滑的桥面上行驶得无比流畅,像在抒情,车子的轨迹简直如同惠特曼那长长的、连绵不绝的句式,汽车的身体里流淌着越来越多的里程,我的身体里流淌着越来越多的语言,我背诵着“我听见美国在歌唱……”,我还背诵“我轻松愉快地走在大路上, / 我强健,我自由,整个世界都展现在我的前方, / 漫无边际的黄土路通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还有,“我在路易斯安娜看见一棵生机勃勃的橡树……”
        在惠特曼大桥上,可以看到旁边的另一座横跨特拉华河的大桥,两桥平行,几乎同样巨大,那座桥叫本杰明·富兰克林大桥,一座以一位伟大的科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的名字来命名的大桥。富兰克林和惠特曼这两个人其实颇有相似之处,两个人都出身于底层,早年都因家贫而缀学,都是自学成才的,还都做过多年的印刷工人,有着强烈的平民意识,他们都是美国精神的代表。富兰克林发明了避雷针,是《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起草人之一,做过国家的邮政总长,算得上是革命先驱和开国元勋,而惠特曼呢,他的《草叶集》完全可以看作是美国诗歌的《独立宣言》,如果说惠特曼本人是美国诗歌的革命先驱和开国元勋,也并非夸张。富兰克林的头像被印刷在面值最大的百元美钞上,那么诗人的头像是否可以印上钞票呢,我以为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据说西班牙的2000元面值的钞票上就印着诗人希门内斯的头像和他的三行诗,如果有一天惠特曼或者狄金森的头像和诗句也能被印上美钞,我会更加热爱美元这种世界流通的货币,同理,如果人民币印上李白杜甫的头像,我会更加热爱人民币。
        其实在中国这个诗的国度,除去头顶上的星星中有李白星和屈原星,在日常生活中,则很少见到与诗人名字相关的事物了。当然我们有古代留下来的白堤和苏堤,两条以诗人姓氏命名的湖中长堤是为了纪念白居易和苏东坡在杭州为官时对西湖的整修之功的,这属于政绩,与他们是不是诗人似乎并无太大关系。还有以诗人名字命名的菜肴“东坡肉”,那是着眼于苏东坡的烹饪才华而非诗才,与我们常说的“张小泉剪刀”“傻子瓜子”“宋嫂鱼羹”“叫花童子鸡”异曲同工,有谁会风雅到一边大嚼着一块肥而不腻的五花肉,一边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呢?至于“薛涛笺”和“薛涛井”,似乎在颂扬这个女诗人同时还是一个造纸的女蔡伦,在一般人心目中她的容貌风流也许要远远大于她的诗才,这些僻远角落里的不确定的传说,具有旅游价值,却与我们的世俗生活离得遥远。
        我又更进一步地想到我的故乡山东济南,那个出过李清照、辛弃疾和张养浩的地方,那里一向也没有以诗人的名字命名的事物,近几年在我家附近出现过一个“清照包子铺”,我从没想到过人比黄花瘦的易安居士还会像孙二娘那样卖肉包子的,就像鲁迅先生万料不到梅兰芳的京剧里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模样像麻姑长了一脸福相的。每次走过那包子铺门口,都感到不爽,好在它很快倒闭,令我开心。城里有以经济实力雄厚的什么股份有限公司和什么集团的名字来命名的道路,谁有钱谁就能让道路姓他的姓叫他的名,却没有以诗人名字命名的任何事物,所以我建议:将城北黄河上的那座铁拉索桥命名为辛弃疾大桥,将飞机场更名为张养浩机场,将市中心最大广场更名为李清照广场,将城里最好的中学起名叫李清照中学,或者干脆将这个城市改叫李清照市吧。历史证明,一个伟大诗人终究会战胜任何权贵豪强和地主老财。
        我这样想问题,会不会有人会认为我中了诗歌的毒呢?不管怎么说,中诗歌的毒,比中别的什么东西的毒,在我看来,还是显得更体面一些的吧。
        瓦尔特·惠特曼大桥在五月透明闪亮的阳光里屹立着,我以为那是民主自由的精神在屹立着,是诗歌在屹立着,车子开过去以后,我又回首望了很久。
         
        80号公路
        
        从宾夕法尼亚州伊利湖畔的水码头镇出发,我们两车四人开始了预期三天的驾车行程。从东往西横穿六个州,走80号高速公路,这条高速路东起纽约西至旧金山,是这个国家第二大高速路。我坐的那辆车,驾车的那位先生叫克鲁索,在中部一个大学做助教,研究美国哲学,新学期开始,他要从波士顿父母家返回中部去,路过宾州时奉朋友之托顺便把我捎上。据说他已读了十五年哲学博士,现仍在读。
        公路左右边缘都不太规则,有点犬牙差互,路面上柏油颜色涂得也不甚均匀,时而还要出现一些这样那样奇形怪状的“补丁”,据说这些措施都是为了减少司机长途开车时由于景物单调造成的视觉疲惫,以免睡着了,影响行车安全。车子开得很流畅,车辆渐渐多起来,有千帆相竞之感。这是一个以高速公路为琴弦来抒情的国家,车子永远朝向地平线开,就这样开下去,我感到在这人世上已了无牵挂。
        美国电影看得太多了,所到之处虽感到比较新鲜,却绝无陌生之感,只是把电影上看过的在实际生活中找到了印证,对上了号而已。我甚至觉得自己已走进电影,克鲁索的行李在车子后座高高堆起,堆了满满一车,给我一种在路上流浪下去的感觉。车子飞快,我想象着我们是公路电影里的亡命主人公,也许曾经过失杀人,也许还迫于生计抢了银行,或者刚刚越了狱,正跨州越界地行驶在逃亡路上,目的地是中西部某个小镇,打算到那里去隐姓埋名,也许是更远的墨西哥,此时此刻,在我们身后,是FBI或警方的通缉追捕。枪呢,嗯,我的同伙应拿一挺六管盖特林机枪,我嘛,就持一把鲁格手枪吧。想起《末路狂花》里的激烈镜头,不过那应该是两个女人才对,现在是一女一男,那就当是上演《邦妮和克莱德》吧。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坐在座位上睡着了。
        等猛然醒来,一刹那竟完全忘了在哪里,脑子混沌,眼睛还没睁开,却已开口说话,我冲着坐在旁边开车的克鲁索说了一大堆汉语。等完全清醒了,看到对方迷惑的表情,感到很不好意思,就说,对不起。在一个加油站休息时,克鲁索去买饮料,我在休息厅研究了一下报警装置,如遇危险,一按上面那个红扣子,就等于拨了911,警察会立刻赶到。下面有说明文字,说的是,如果没事随便乱按报警器,将被处以三个月监禁或700美金罚款。看到这话,我倒产生了按一下试试的念头,同时想起包里有1000美金,我的全部家当——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肯定不会真的去按,最后走掉,上车,前行。
        经过克利夫兰,想起电影《美国空姐》,女主角一心想飞国际航班,飞巴黎,命运却安排她飞纽约至克利夫兰的通勤航线……傍晚时分,夕阳接近地平线,辉煌壮丽,我们的车子一直朝夕阳开,路标指示,快到芝加哥了,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就是芝加哥,也许天黑之前能赶到那里,于是又想起了《蝙蝠侠》。但跟后面车子通电话,大家商量着还是就地停车住一夜再走,这样到达芝加哥只能是在第二天了。那夜两车四人住在印第安纳州圣母大学的校长家里,那是一所后起的“常春藤大学”,极美。
        第二天又上了80号公路,继续西行,脑海里的大片继续上演。我知道,到了爱荷华,将上演《廊桥遗梦》,到了内布拉斯加,会上演《孤儿城》和《男孩,别哭》,假设沿着这80号公路开下去,到怀俄明州,将上演《断臂山》,到了犹他州的盐湖城就该演《雨人》了……我心跳过速,每小时75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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