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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西部大平原

发布: 2016-10-06 20:35 | 作者: 路也



        华盛顿之夜
        
        华盛顿飞往匹斯堡的UA7685次航班本来应该在晚上10:05分起飞的,不料却一再延误,屏幕上先后显示拖延至12点、凌晨1点和凌晨2点,据说是因为雷雨。杜勒斯机场过了夜里12点之后,所有卖食品的店铺都打佯了,只有冷气依然开得很足——正值盛夏,这里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很低,像是在冰箱里,而且不是冷藏室,是冷冻室,人在里面就像被速冻的鱼。我从北京过来,飞了十三个小时,晚上7点就过了海关,一直冷嗖嗖地等在那里,并且一遍一遍地掏出硬币去跟匹斯堡那边接我的朋友打投币电话。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国家。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来。他戴了一副非常特殊的墨镜,两个镜片像通了电流一样,一道道五彩缤纷的电光在那玻璃上不停地闪烁着,一下,一下,又一下。我看呆了,想不出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墨镜。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瘦长脸上表情冷漠,实在是酷得可以……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直到我实在憋不住了,大笑起来。旁边其他人都在安心地看书。一会儿又过来一个女人,奇胖,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身体装卸到我旁边的宽宽座椅里去,肉紧紧地挤压在那里面了,她脸上自信的笑容让我喜欢。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聊天,当我说,你慢慢地说,你说快了,我听不懂,我英语听力不好。她接着说“可是我的汉语水平是零”,并且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个“零”的形状——令我奇怪的是,以后的很多日子里,只要我说自己英语不好,几乎所有美国人都会对我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同时做出同样动作,他们像是约定好了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1点多,本以为快要登机了,没想到,竟然宣布航班取消了。大家被招集到一个柜台前面去办理换机手续,只能换成明天的飞机了。手续一个一个地办,四个工作人员,办得极慢,十五分钟也办不完一个。无论前面的人怎么磨磨蹭蹭,无论工作人员态度多么不耐烦,乘客们都在队伍里十分耐心地等下去,绝不发火和抱怨。只是有人开始哭了,第一个哭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个子高高地站在那里,咧开大嘴肆无忌惮地哭了,边哭边说:“今天是周末,今晚上我见不到我男朋友了。”大家都围过去安慰她,有人还像哄小宝宝一样拍着她的肩膀。第二个哭的是带着两个儿子的母亲,她边哭边说:“我带着俩儿子,今晚上怎么办呀?”大家再围过去哄她。第三个哭的是一个单独出行的女人,第四个哭的就是我了。我其实是被冻哭的和累哭的,我不懂这个国家出于何种目的把空调开到这么低的温度,这绝对不能叫凉爽,而只能叫天寒地冻,我跟别人一样穿着日常夏季衣服,可是几乎要冻死了,其他衣服在另一个箱子里,都已托运,加上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一想起或许还要再熬十来个小时,就心理崩溃了。那些等在那里的乘客也围过来安慰我,一个看上去六十来岁的女人对我非常和蔼,为了让我能听懂,把话说得很慢,吐字清晰,她的人极其优雅,穿着天蓝色低领敞口短袖衫,脖子上戴着一个有些粗砺的花色玳瑁项链,她说了她的名字,听上去似乎是南恩。
        终于排到了我。接待我的是一个黑人女工作人员。她胸前两个乳房超大,起初我在心里将它们比喻成两个枕头,紧接着又否定了,枕头太小了,应该比喻成两个沙发才恰当。大约是工作到深夜的缘故,她很不耐烦。我问,航班取消了,要不要安排乘客住宿。她回答,不。我说,那我就住在这候机厅里了,要早上最早的航班。她说,你不可以住在这里,如果你要最早航班,那是早晨7点的,你必须花60美元自己到雷根去呆一晚上,从那里走。我一听还要花60美元,就不高兴,便问,雷根是宾馆吗,还是一个什么地方?她一下子就烦了,不理我,直接对操作电脑的工作人员说,给她改成明天下午5点的航班。我一听还要在这里冻上一天一夜,直到下一个黄昏,就急了,我说,不,我一定要最早的航班。可是他们不理我,还是把下午5点航班登机牌打印出来了。我气坏了,站在那里不离开,怒目而视,坚持要早上7点的航班,那个黑人女工作人员气得冲我吼叫了一通,最后还是给我换成了早上7点的。南恩排在我后面,她也改换成了早上7点的航班,办完手续后,她对我说,雷根是华盛顿的另一个机场,我们一起约几个人凑钱打出租车一起到那里去吧。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黑人女工作人员要我到雷根去,原来改换之后的航班是另一个航空公司的通勤班机,是在华盛顿的另一个机场起飞的。工作人员只对我说“雷根”,却把“机场”这个单词省略掉了,我一个外国人,怎么知道雷根是什么地方?
        我忽然想起我的行李来,我问一个机场工作人员,一个很帅的男人,我的航班去消了,现在又换成了另一个航空公司从另一机场出发的航班,我到了匹兹堡以后,怎么领取我那早已从中国就拖运了的行李呀?那个很帅的男人倒是和气,他说,你到达后十五分钟,你的行李就到了。我实在不相信这话,即使他长得很帅,也没法使我相信他的话,如果这个机场有那么早飞匹兹堡的航班,可以让我在到达那里后十五分钟就取出行李,我们还有什么必要花钱跑到雷根机场去?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可能的,明早从这个机场起飞去匹斯堡的航班满员了,我的行李可以乘坐,而我这个人则必须赶往雷根机场去乘坐其他航班。我问他,你敢肯定?他说,我敢肯定。可是我感觉我的行李八成要丢了。
        临时凑了四个人,打一辆出租车前往雷根机场。一个印度小伙子向司机付了钱,我们其余的人又把每个人该付的十五美元给了他。四人之中就有那个要去匹兹堡见男朋友的女孩,候车时,她点了一支烟,对我说,我真高兴,明天就能见到我的男朋友了。我说,祝贺你啊。她主动介绍自己的名字,并问我叫什么,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她试着重复一遍,可是很难把音发准,她摇头,你怎么有个这么怪的名字,可真难发音啊!出租车在高速路上飞奔,像一个音符流动在明净的乐谱上,华盛顿的夜晚如此安静,植物茂密,在夏夜里散发出浓郁清香。夜色里,看不见白宫,看不见林肯纪念碑,看不见五角大楼,车子从城市侧旁擦了过去。到雷根机场时已经是凌晨3点多了。这个钟点的机场空空荡荡,上下两层几乎都没什么人,可是冷气开得比杜勒斯机场还要大,温度低得简直可以让血管结冰。我无处躲藏,只好跟南恩一起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缩成一团,她很快睡着了,我却冻得无法入睡,竟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若像她一样有一大把火柴该多好啊。
        这一晚上可真长啊,真冷啊,我找了投币电话,想给地球那边的家人报个平安,可是没有电话卡和信用卡,打国际长途是很难办到的,写电子邮件吧,这个时候机场所有场所都无人工作,发现大厅里有电脑,却是关着的。终于熬到了四点半,可以办理登机手续了,南恩的登机牌却出了问题,杜勒斯机场给她的那张登机牌在雷根机场电脑里竟无法确认,于是这边工作人员又打电话跟那边机场一遍遍地联系,在电脑里折腾了好半天,最后总算把错误更正了。南恩说,我不喜欢杜勒斯机场那个操作电脑的男人,他工作不认真,给我找了麻烦。她表达这番意思时,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气愤的表情和着急的意思,还是那么地有耐心,那么地优雅。
        南恩建议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我说,我来请客。俩人端着杯子,一边喝咖啡一边走向安检口。过了安检,坐在登机口,我们俩一起看着窗外一架架停在明亮的晨光里的飞机,都很有成就感。她说,这个夜晚可真漫长啊。我说,这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有趣的夜晚。我们俩互留了通讯方式,知道了她是一个博士,是教师。听说我写诗,她说,我要是懂汉语该多好,那样就可以读你的诗了。
        飞机是一架狭长的庞巴迪Q400小飞机,载客70多人。飞机升上天空,透过窗子,早晨的阳光那么鲜艳,掩映在丛林中的华盛顿生机勃勃。飞机上只有一位高大威猛的黑人空哥在服务,他懒洋洋地推着送饮料小车从机头走到机尾,又从机尾走回机头,只走了这么一趟,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杯水也没有倒,接下来一个小时,就坐在那里,再也不动弹了。
        到达匹兹堡之后,果然如我所料,没有见到我那拖运了的行李,于是排队去办理行李丢失查找手续。我告诉工作人员丢行李的原因,并且描述我的行李的模样,它是深蓝色的,上面写着很多汉字。
        地球那边的家里人到现在还没有接到我到达的消息,他们一定着急了,我妈肯定已经打开电视或上网到新浪首页去看国际新闻了,看看有没有飞机失事的消息。
        南恩不肯走,她说她要一直陪着我,等到我的朋友来机场接我,才会离开。她那么有耐心,那么优雅——当然,还有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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