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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如何重塑“文学中国”?(九人谈)

发布: 2015-1-08 18:53 | 作者: 李锐等



        八
        
        傅小平:近年最受诟病的,恐怕是虚构文学写作。与之相比,非虚构写作倒是前景明朗。但不能不承认,体现文学最高水准的,只会是虚构的文学,文学的虚构。很多国外读者走近中国,也是因为读的国内作家写的小说。我记得去年采访《邓小平时代》作者,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傅高义时,他也说到正是读了茅盾、沈从文、丁玲的作品后,才激发了他关注和研究中国的热情。前些年,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把李洱写的德文版《石榴树上结樱桃》作为礼物送给时任总理温家宝,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然而眼下严肃的虚构文学作品,确乎在不断失去理想的读者。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它就从此走向衰退。而更准确地说,它是在经历艰难的转型。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中国文学”或“文学中国”,你有何期许?
        欧阳江河:从宽泛的意义上讲,任何文学的表达,都带有虚构的性质,而文学的力量也来自于虚构,来自于对真实的想象和叙述,正是借助了文学的表达,非虚构的作品才能如此深入人心。非虚构文学热潮,体现了文学生态的变化。这股热潮主要在英语世界流行,是用文学作为复述的手段,直接反映真人真事,它糅合了新闻和文学,用以来传递、渲染人的真实生活形态。文学在这里面,变成了从属的东西,从属于所谓生活的真相。我们不得不承认,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意义上的文学,几乎没有了,这种纯粹意义上的文学,与当代人已隔得太远,一些二、三流作家退而求其次去写真实,这完全可以理解。
        郜元宝:这是一个老问题了。20年代末期,针对当时文学界失望于虚构文学而寄希望于日记之类的纪实文学,鲁迅曾经说过,虚构文学的长处在于“假中求真”(大意如此),他对于人们将虚构等同于虚妄的观念,很不以为然。恰恰相反,他认为,文学正因为摆脱了事事真实的羁绊,才能够借助虚构和想象,达到更深更广的艺术上的真实,而日记之类的纪实文学最大的蛊惑之处,就在于“真中见假”,他当然只谈到日记作家的故意作假,我觉得还可以延伸开去,提醒读者注意,万不可以纪实文学的标准来衡量虚构文学,更不能以纪实文学所追求的历史的真实性来做判断文学的唯一标准。纪实文学奉追求历史之真为其最大的理想,这无可厚非,让它这么去追求去好了,只要它真的能够抵达它的目标,也很好。但是除了被历史所掩盖的那些真实以外,世界上更有我们的理解力、想象力、情感方式、文化劣根性等等主体能力所不能抵达的存在的真实,这方面只能仰仗我们的虚构文学。
        所以,一定要说“中国文学”和“文学中国”,我宁可把更大的希望寄托于虚构文学,寄托于虚构文学的真诚的追问、大胆的想象、严肃的探求、深入的开掘。没有这种努力,中国精神将日益萎缩和凋敝。
        李  锐:前面说了那么多的不满和批评,我想强调一下,那首先是对自己的反省和批评,首先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前面已经说到过一个真理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太阳明天都会从东边升起来。生活和历史从来就不是为了适合文学发展才存在的。说到期许,就我自己结交的朋友而言,有作家,有诗人,有导演,有编剧,有演员,有画家、雕塑家,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坚持原创性的创作,一直在努力做得更好,一直在竭尽可能地竖起自己的精神标杆。他们之中有人名传天下,有人默默无闻,可他们都是文学和艺术的希望。在这个金钱和权力双重压迫的时代,这些人的存在证明了有比金钱和权力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更不用提自新时期文学以来,我们已经产生了两位诺奖获得者。高行健和莫言二位尽管国籍不同,一法一中,但他们都是因为使用方块字进行虚构创作而获奖的。对这个奖尽管有诸多争吵,但它仍不失为一个郑重的世界性的文学标志。这个奖当然是这两位作家的巨大荣誉,但在我看来这也是对三十多年来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一个重大肯定。说到底文学创作是写作者自己的选择,你既然选择了写作,既然选择了把写作当成自己的生活,那就专心致志不必再有别的期许。
        李  浩:我当然希望我们的文学能够更好,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们能够有几个人可以和莎士比亚、卡尔维诺、卡夫卡、博尔赫斯、君特·格拉斯等作家并立山顶,而且,我相信会。这不是期许,而是判断——它也许会漫长,也许会在某个时段出现。
        我相信,但不期许。我相信文学还会迎来它的黄金时代,因为它是种需要,并将和人类的存在一样长久,而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进入文明社会并获得发展所必须的。我相信,多年之后,我们在课堂上、公交车上、聚会中还会争论我们刚刚读过的文学,谈论中国往何处去,世界往何处去,尽管这种争论里依旧包含着可能的偏见和浅薄。我相信,多年之后,国人征婚,首要考虑的不再是房子车子位子,而是,他是否阅读,是否是个有责任、有进取、珍视他者权利的健康人。
        我不期许。我只是一个写作者,我的写作不是为那个期许而进行的,我写作,是因为我需要,我要和另一个自己对话,追问与诘问,把自己的理想、幻想和梦涂到纸上,在纸上,建立另外的生活和另外的可能。
        阿  乙:中国文学未来的巨子,可能是像曹雪芹、蒲松龄那样并不得志的人。活着的时候不得志,写了后人一窝蜂。
        我觉得未来一百年内就可能出现一位较大级别的大师。中国人不怕繁复,中国艺术如此,会有人实现一部民族性的巨著。白话文现在还在自我修正的阶段,到那时应该圆熟了。
        余泽民:我刚才说的那么多,并没有轻视现当代中国文学的意思。现当代文学中有能走向世界的好作品,而且我抱着乐观的态度,相信会有能让中国出现巨擘的作品还躺在某作家的电脑里。默克尔送书是个偶然事件,与其说是文学事件,不如说是政治事件,只是我们把它当成了文学事件而已。她本人是否认真读过,我都在心里画问号。我相信,在欧洲,李洱的作品并没有因默克尔送温家宝书而变得更红更火,李洱作品在欧洲的价值仍在于作品本身。应该这么讲,虚构文学从来没失去理想的读者,失去的是那些不那么理想、在阅读品质上摇摆不定的读者,这确实不意味着文学的衰退。我们的作家为什么就不能像艾斯特哈兹那样想呢?为什么不能用平和的心态只给能读懂、想读懂自己作品的读者写呢?即便这类读者在比例上很少,但在全世界的人数总和仍很惊人。我对“中国文学”的期待是能有更多的作家不看市场地用心写书,能有出版社在做赚钱书的同时也能够“看在好书的份上”出书,在新作者手里发现好书。对“文学中国”,我希望中国的文学界、出版界能更重视文学翻译,无论是翻译外国文学的翻译,还是翻译中国文学的汉学家;前者为你们提供更好的养料,后者则让世界尝到你们的果实。现在,不光在中国,优秀的文学翻译普遍没受到应有的重视和有尊严的待遇,翻译不等于文学翻译,好的文学翻译是一部作品的再生父母,不好的,则是好作品的杀手。
        在匈牙利有一个“翻译之家”,将各国翻译匈牙利作品的作家结集到一起,为文学翻译和作家搭桥,并为翻译们提供工作空间,但在中国就没有。我们中国肯花钱给老外办那么多的孔子学院,为什么就不肯花钱给翻译中国文学的老外办几个翻译之家?光偶尔破费一把,把翻译们请来轰轰烈烈开一个会,吃两顿饭,不解决实际问题。用那么多钱,不如有的放矢地支持几位好翻译,赞助几部好作品。
        最后,我讲一个让人即使不伤心、也感到遗憾的故事。汉学家在中国文学的传播上是最重要的环节,各国出版社选择中国作品,大多通过汉学家推荐。我们应该让各国的汉学家们开阔眼界,多了解中国的作家和作品,我认识一位匈牙利的老汉学家——谷兰女士(Karmár éva),她父亲是华罗庚的朋友,援华专家,她在中国生活了十五年,北京大学毕业,后来在匈牙利的欧洲出版社做过十几年编辑,专门负责东方文学,编辑并翻译了许多中国作品。现在七十多岁了,还在翻译,刚翻译了莫言的《酒国》,许多出版社只要想出中国小说都要问她。可问题是,她最后一次去中国是80年代中期,她后来想去中国了解当代文学,但没有机会。汉学家都很清贫,自己负担不起去中国的开销,只能靠去中国的学生随机带给她一些书。前年,作协召开国际翻译家大会,她高兴的报名了,以为可以圆这个梦,结果被中方婉拒了。她沮丧地跟我说,中方觉得她年岁太大,希望邀请年富力强的翻译……最后,中方邀请了她的学生,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翻译。我听了这个很心酸,也很恼火,不明白中方为什么这样短视和并不聪明地算计?老汉学家是年岁大了,精力弱了,但他们的学识和对出版社的影响力不是年轻翻译可以比的;年轻翻译是有精力和热情,但他们的资历对出版社没有影响力。如果我们的文学机构做事都这样卸磨杀驴,我能说什么呢?上周我还跟见到她,我说国内有个会议我推荐了她,她苦笑地摇摇头:“他们不需要我这样的老人,还是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吧,我已经死了去中国的心。”
        黄孝阳:这些年我在各种场合说当代小说。这是一个彻底的“虚构”。当代小说不等于小说的当代性。当代小说是在“大海停止处,望见另一个自己在眺望大海”,它强调:深度,广度,维度,高度。深度是说“我的每一次触及都在打开更深远之门”。广度是说“我的履痕及对世界广阔性的赞叹。”维度是说“我看见了银幕这面,也看见了银幕的后面”。高度是说,“我在月球上望见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复杂的,极日趋复杂。
        当代小说将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事实。
        李敬泽先生出版了一本《致理想读者》。在我看来,这个“理想读者”其实就是致一个理想的自己,是对“自我”的镜中凝眸。另外,在这个每天都在被“全球化、消费社会、技术进步、互联网思维、知识革命”等深刻改变着的社会里,理想读者也不会只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形象,映雪囊萤,悬梁锥股……一个刚运动完的少年,坐下休憩,顺手拿出手机开始阅读,指尖划过屏幕,突然有那么几句文字犹如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心灵世界。那时的他,就是理想读者。
        阅读可以分为三种,或者说三重境界。第一是倾听别人说话;第二是与自己对话;第三是见万物众生。第一种好理解。在倾听的过程中,读者逐渐地发现“我”与他者的关系。自我意识渐渐萌牙;第二种指六经注“我”,万物皆备于我。随着“我”的茁壮成长,世界因此五彩斑斓,有荒谬虚无爱恨愁苦。但这还不够,阅读还有更深的指向;第三种其实就是孔夫子讲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读者能从他/她/它的角度出发,像男人一样思考,像女人一样思考,像一个自由主义者思考,像一个国家主义者思考,像情人一样思考,像仇人一样思考,甚至是像动植物\无机物一样思考。一句话,一条公理,一篇文章,一个模型,能同时在读者心里激起N种不同的,甚至是截然抵触彼此矛盾的声响。“自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内心宇宙,而不是傲慢与偏见的代名词。
        后两重境界,是当代小说家所要引领读者的所去之处。
        文学中国,它一直就在那里。
        我很乐意把这句话再重复一次。

      (部分章节刊发于《江南》2015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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