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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如何重塑“文学中国”?(九人谈)

发布: 2015-1-08 18:53 | 作者: 李锐等



        余泽民:昆德拉的话有一半道理,也正是因为这一半道理他才去了法国,甚至后来改用法语写作。但他创作的题材并没有抛开自己的民族,恰恰是因写自己民族人的命运而被世界接受的。所以,他指的“世界性”主要是创作手法、风格、对读者群的选择上。他有的书一看就是给非捷克人写的,尽管很文学。同样在捷克,还有赫拉巴尔、哈维尔、克雷玛,他们都没有流亡,都没刻意追求自己创作的世界性,但他们被世界发现了。在匈牙利也一样,为当代世界文坛瞩目的几位文学大师——凯尔泰斯、艾斯特哈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纳达什、施皮罗都是“在场写作”,像艾斯特哈兹,根本就不追求自己作品的可译性,他尊崇赫拉巴尔(我曾翻译过一本他向赫拉巴尔致敬的小说《赫拉巴尔之书》),以自己作品的“不可译”(难译)为荣,拒绝为自己的家族历史小说做任何注解,他说他的小说是给那些有能力读懂的人写的。结果呢,他的书被翻译成各个语言,还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昆德拉走的是一条通向世界的路,写《恶童日记》的匈牙利作家雅歌塔也选择了昆德拉的路,也走成功了;赫拉巴尔、艾斯特哈兹走的,也是一条通向世界的路。但不管作家们的个人创作道路怎么走,作品本身仍要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中汲养,至于“意识”,我想他们写作时报的既不是“民族意识”,也不是“欧洲意识”,而是“人类一份子的在场意识”。我想,对于中国作家也一样,作为一个人思考和表述问题,跟作为一个当下的中国人思考和表述问题,结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郜元宝:我不知道如何去谈“亚洲意识”、“中国意识”、“人类意识”,就像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谈作家的“阶级意识”、“乡土意识”、“都市意识”、“未来意识”、“历史意识”一样。这些当然都很重要,但首先作家需要的还是自我意识,包括自我对这个时代、世界和自我存在的追问和疑惑。这些都很缺乏。从90年代以来,我发现中国的小说在技巧上似乎越来越进步了,尤其在迅速捕捉生活现象、最刺目地描绘新的生活现象这一点上,许多中国作家的能力可以说是越来越发达了,就小说的客观生活的画面感来说,比起过去在各种“意识”笼罩下的写作,无疑是清晰得多,也丰满得多,生猛得多了!但是,恰恰在整个小说的“意识”的世界里,留下了太多的空白。作家为什么要写这些“生活流”?作家以怎样的心情在写,作家面对这些旋生旋灭、五彩斑斓的“生活流”,自己有怎样的足以震动读者的思想感情?没有。填补这些“意识的空白”的,仍然是客观的新鲜的刺激的生猛的描写。当代作家,就描写的丰满、生猛、逼真、清晰而言,似乎已经超过了鲁迅,但类似鲁迅那样的鲜明的主体意识,主体的思想感情的印记,却往往渺不可寻!
        我们的文学,似乎总是在极端的客观主义和极端的主观主义之间徘徊,作家的思想感情与笔下的生活画面融为一体、一时俱见、同时成熟的境界,始终难以企及。我们可以很逼真很生猛地写性,写暴力,写丑恶,写官场,写商界,写魔幻,写“穿越”,写生老病死,但都是“一根筋”的写作,看不见作家主体的深邃的心灵和宽广的眼界。以今日中国作家的“经验”来说,孔乙己、祥林嫂的故事,大概已经不值得写了,大概已经看不上眼了,但是在孔乙己、祥林嫂背后,类似鲁迅所投入的那种主体的感情、所流露的主体的思想、所传达的主体的态度,则极其稀少。在“文学中国”的巨大屏幕上,涌动翻飞的是与时俱进的客观的生活画面,作家主体的形象多半被这样的生活画面给掩盖了。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读小说的最强烈的印象。
        李  锐: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一个好作家会大于一个国家,一部好作品会大于一种文化。中国当代作家最缺的就是精神诉求,我们正在经历一个精神侏儒的狂欢时代。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之后,一种充满了市侩气的生存之道正在成为全社会不约而同的潜规则。在这样的潮流之下无数的“繁荣昌盛”都和文学无关,或者说真正的文学都不大会被人们纳入主流的“繁荣昌盛”之中。所以,对我来说不存在“文学中国的建构”这样的问题。天下滔滔,能坚守诚恳的写作就是对文学最大的忠诚和建构。新时期的当代中国在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先锋文学之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突然止步不前,绝大多数不仅仅停留在社会批判、道德批判的浅层表达,甚至连这样的浅层批判也坚守不住,大步褪化成为技术化的文字操作,成为个人化的高级游戏,继而被出版市场训练成八面玲珑的畅销读物。“文学是什么”再度褪化成为最低级的选择题,再度褪化到ABC的原始状态。而乐此不疲沾沾自喜者大有人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时期文学就这样眼睁睁地退回到废墟的出发点,这真是天大的讽刺。不断的回到废墟,还敢妄想建构什么?
        黄孝阳:汉语是不是小语种?中国人肯定不认。汉语几乎是全世界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但包括与中国友善的法国在内的欧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把汉语视为东方语系里的一个罕见语种。
        昆德拉说得很对,要么甲,要么乙,没有第三条道路。
        中国作家相对欠缺亚洲意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欧洲意识孕育出欧盟,亚洲意识也会孕育出一个让人讨厌的“大东亚共荣圈”。但中国作家从来不缺乏人类意识——就看这个概念怎么说了。
        应该承认中国现当代作家所处理的基本上还是农耕社会的题材,少有工业社会、信息社会与知识社会的。毕竟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也就是这三四十年的事。而作品经典性获得的两个关键性的外部因素是:阐释与传播。这也需要时间。我很喜欢泰戈尔关于东方世界的想象与实践,不大喜欢“难以以一个整体的形象融入世界”这个提法,虽然它在技术上是对的——大家去买书,那些码堆成一个整体的,通常卖得好。从技术层面探讨,如何在一个世界性的高度,建构“文学中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为什么不喜欢呢?世界是东西方的总和,不是说西方的价值体系目前占据着一个支配性的地位,东方人就必须绞尽脑汁在这个体系找到一个缩胳膊捏腿的位置,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就在这里,是世界意识的一块凝聚。当然,人有生老病死,物有存住坏空。国族亦不能例外。死与坏是残酷的,但它里面包含着生的种子。青叶化为腐殖层,一场雨水,植物发芽。
        另外,如果四九年,蒋介石赢了,那么“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这种现象极有可能出现在中国大陆。
        另外,胡紫薇女士曾说过一句名言,“中国在输出价值观之前,不会成为一个大国。”中国也曾输出革命。不能说“革命”就不是价值观。我不大清楚胡女士是不是指中国要输出“西方价值观”。我希望不是,因为那样很别扭。
        这两个“另外”矛盾吗?
        阿  乙:我听过格非先生的讲述,他大概认为,金瓶梅是彻底虚无的,虚无到无法再虚无,而红楼梦是对它的反正。
        我觉得这两部小说都是在构建一个文化上的天下。现在我们来写中国,来写汉人,应该有这种包容的胸怀。包容这种丑恶、绝望、堕落,以及包容美。俄罗斯文学背后有上帝的影子,上帝是庞然大物。中国小说背后是没有神灵的,只剩下人跳上跳下,但这正是中国小说的特色。有人批评中国小说里太多欲望的描写,这种批评是不恰当的。因为整个时代都是欲望的,因为欲望而颤巍巍,因为欲望而精神荒芜,大地荒芜。生来闹腾,死而空无。
        就应该写得极有欲望。
        什么时候中国小说实现到《佩德罗·巴勒莫》那样的程度,在无耻与虚无的终点有着悲怆的回望,或许对其他写作者,对民族内的读者皆有益。
        欧阳江河:我们不妨从“文学拉美”谈起。拉丁美洲文学,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它并不是一个东西方对立的产物,它跟拉美本土的东西连在一起,可以说是一个地方主义的东西。当然它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创作,受到卡夫卡、福克纳等作家的影响。但谈“文学拉美”,首先要注意到,它并不是冷战的副产品,它的背后,也没有一个“文学俄罗斯”这样的建构,也没有国家主义的官方体制,或国家主义的支撑。从“二七”一代开始,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产生这么一个爆炸性的奇观。首先是诗歌,然后鲁尔福、博尔赫斯等作家的中短篇,再然后是马尔克斯等作家的长篇小说,并由此最终确立全球性影响。你看“文学爆炸”这前后传承的时间,也不到一百年。它的传承有这样一个鲜明的层次感。
        “文学欧洲”的情况就很不一样,它是“文化欧洲”的一个产物。我们知道,是欧洲大陆的思想、音乐,文学等等,一起构成了文艺复兴的基调,欧洲文化的基础。最终是这些站立在人类文明前端的,散发出独特魅力的因素,经过综合以后,让欧洲变成一个文化共同体。比如说到巴赫,我们不只说他是一个音乐家,莎士比亚也不只是一个戏剧家,叶芝也不仅仅是一个诗人。因为他们的创作都构成了欧洲文明的一部分,要只是局限于一个领域,谈他们的创作,显然是缩小了它们的价值。以此反观我们中国,我们有自己的文学建构,我们有很多国家所没有的作协。但成就文学中国的只能是一批了不起的作品,了不起的思想。那么,我们作协贡献了什么,它包含了这么写了不起的东西吗?
        我觉得并不存在“文学亚洲”的概念。亚洲也不曾产生过像但丁、莎士比亚这样的文学人物。我记得法国导演特吕弗有过一个说法。他说,好的电影,必须同时具有好的世界观和电影观。好的文学,同样也是如此。文学不只是风格的产物,技术性的产物。只是“世界观”这个字眼,很大程度上被污染了,一说到世界观,就会联想到无产阶级世界观。那么,我们换一个说法,就说是人类意识吧,要再强调得具体一点,就是文学的观念和自觉。这种人类文明意义上的观念和自觉,说实在不可能人人都有。你要没有了,你就是写不出来。写不出来也没什么要紧,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大作家。因为它不只是代表词语、修辞、风格之类的东西,它是来自于生命深处的一个东西,是伴随着成长、挫折,胜利,与生命同在的一个东西。有这种世界观的写作,一定对应着这样一个深处,而这些大作家的写作,说到底只是对这个深处的不同方式的呈现。所以,你看到一些作品,尽管语言很好,但就是打动不了人。因为它只是表面的写作本身,没有这个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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