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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又静止:先驱诗人和后辈之间

发布: 2017-5-04 18:13 | 作者: 陈亚平



        当我说诗的事情,只有心灵最高的预含,才可为自己造设出一种艺术样式的可能。所有的告嘱,所有的直观,所有的时候,写着,就好像日影的漫长的绵亘,那光阴里包含的不衰长河……
        所以,我要对亚里士多德《诗学》相反的说:一切原生地被反思就是切近诗的母脉。它总是可以超越自己先在的某个东西,做出最终的、去掉模仿的主宰。而做出这个主宰的此一过程,始终在模仿之外。这就是——意识以某种空间流动的样子做出自为的运行。
        一切思化的观测,乃等同于诗那种可直观心灵显化那个最原初的本质。这好像,历史上的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尼采从诗转向了哲学,荷尔德林又从哲学转向了诗。而哲学与诗两者兼有的,是帕斯卡尔、施莱格尔、克尔凯戈尔、伏尔泰、海德格尔、萨特、加缪、马尔库塞。他们帮我证明了,凡是自足的自我天赋的思化之式,必将通向某项诗形。
        正像,时间毫无神秘,那看不见的门廊,把天边的日影关闭在未来的往昔。时光可以生长出光阴,但要有观照者在旁侧。自足而自为的见解,总能在出神的哲睿之光中,像开端一样,成为观照人们的老师。因此,我会说,诗,一向就以思来剖思一种观照,逼迫我们转思它所入思的心智。
        这个人类心灵一起行进的无数历写,一直从荷马史诗之后,延伸到悲歌《斯图加特》,再从颂诗分化出贺拉斯赋体诗的抒情式,又到品达抒情式与荷尔德林后期颂诗-抒情诗《还乡》的起始点,直到最后享有黑暗之誉的朦胧诗。我要指出的是,朦胧诗的始祖赫拉克利特,诞生了后来的佩尔西乌斯和哈曼和东亚朦胧诗人李商隐……,前者那种预言家型的诗质与学者型诗性的共属,让我彻悟了朦胧诗,那一最深本质之中的唯一来源:
        那是一种心灵凹观之思的闪现,回瞻黑暗和黑暗的彼此交织。那垂现的臆测,悬隔的自我,只有那延绵的过程。如同贺拉斯的《诗艺》是亚里士多德《诗学》的无数分维。朦胧拒绝直观澄澈,照样也可以保持透现:渺茫中可看见本己。
        所以我讲,朦胧诗会在我脑海中,作为诗的实项的固有部分而被一次次谈论。无疑,我对朦胧诗的谈论,就是对人类意识一种洞察的切近。
        当我们谈内心的原初,我们意识的推进总表现出:意识既可显化一个外在对象又可显化意识它自己。但我要说,意识把自己当做对象,与意识把外物当做对象这二者之间,包含了意识本身的一体两面。所以,我如果要沿胡塞尔、海德格尔对意识本身的思考方法,再直向地发展出我的续思要点,那我对意识的思考,就不是按照意识那自足的自为性,来指导的这份思考。因为我看到:过去笛卡尔、康德、黑格尔对意识的创先性工作,又很戏剧地、线性地奠基着后来胡塞尔、海德格尔意识现象学的含混支脉。于是,人类思想发展史,这奠基的或生成-因果律的那种线性,与有机内在统一的圆和扭结性之间,相互矛盾着而又纠缠着,无限主宰我们人类所有意识发生、推进和变化的情况。
        可是,我要谈论:意识总是用它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本质里的暂存性或暂时澄明,而暂时地现身给我们。而那些没有现身给我们的深处,将是一种进深的黑暗。因此,人类文明历史发展借助意识而推进的默索光辉,总是把意识朦暗的深渊,变成另一个澄明之径。只有意识自由地无限地默索于进深处的进程,才可能等于实现了艺术的心灵那种自由行旅。真正的思想,总是处在所显的没显时刻的统一中。
        好比河水的流动回应天空,我无意猜度,那些纸页中对称的言辞,回转大地的气息,又居留。
        
        一、北岛,诗的思考向特殊方面分化
        诗的体裁选判就是内容的定性。从朦胧诗变种类型作为北岛标志性诗式的极端风格来看,那种隐涩的言思方式的根源,是不是说明了一个诗人在根本上就必是思想者呢?我要逆规则地说,就好比眼帘中的诗歌方法,即使历史上最显著的诗歌湛技,也存在着自身的无用尺度一样,北岛诗作的朦胧特征,与赫拉克利特的源头性相比,虽然算不上一种启始在世的,但也是东方思想自己的一种分化的本现。它本现的内含在于,与那些差异的东西共属一种向前,静等世界和诗意时代的驻往。它和大地上匿影的哲人、叙事诗人、戏剧诗一样,保持着聚集的切近,因而也和奥义诗一样罕见。比如,我对中国20世纪80年代诗歌的研究,就全部围着划时代的重大出场的奠基意义上。心灵的不同,分化出历史的不同。
        在当今这个互不相容的越来越增长的思虑的诗的大海,每一个分维,都构成这个海面集合的一凹部。因为,过去同时可以是现在和未来。一体化的东西,将是一种关联的但更高而有机的东西。正如“我们的镜子在水底/怀抱流逝又静止/”(周瑟瑟诗《古老的溪水》)。我探讨朦胧诗先驱、选北岛的诗,来引出中国上世纪诗歌变革影响的划时代问题,恰恰是因为我眼里,有一种诗身把在世的那么多思观,传与了内心。
        根据此番说明,我以北岛朦胧诗作带来的起点,做出分类,指出这些转变中的方法、观念、后继诗人写与思转向的合理奠基:
        1)北岛诗作对心灵进深的精神过程的个体化发掘,可归到毕达哥拉斯《金言》这一反省思索的诗种类中,由独立的哲训片段,联络成剖思的整体题材。北岛诗创作的表现形式,体现了一种源自东方思想的分化的特殊性,我专从诗的正宗类型上称之为:一种从东方诗和西方诗兼有的史诗混含类型分化出来的特义抒情格——。意味着,人类普遍的致诗方式,总是通往普遍一致的致思的显征。作为东方思想本真言说可能性的特义的抒情诗,如果偏重于抒发心智生活的思境表达式,就必拥有最大的超义上的抒情空间。我发现,超义的抒情共属于理智的迷恋和情愫的体验二者统一体。因为驱动情感的第一感知,往往被先验的隐理性所默默地奠基。最高的感情总是有最终的神悟在里面支配着第一启动!好比在形式常变而出自偶然的事物之间,这些日暮中的长廊,镌刻着天空的无数矿脉……。
        从纯思方面来读解北岛的《一切》、《语言》、《诗艺》这样思身化的典型诗篇,让我只关心,人们在艺术品中,表达意识的任何一个思虑,究竟是不是意识反思中的真实本现者?因为我会申明,单凭反思的线性特征,不可能澄透出人类意识深处扭结的那一曲隐空间。意识的本质是在自身既线性又扭结的闪现,即可设想为,意识是一个没有任何想像能完成的、自身间接地被给予性,而不是线性地演绎。可见: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北岛诗选《一切》)
        
        诗节中理智的迷恋和情愫的体验混含一体。这样,我会把北岛的大部分诗作,看成是,除了文学修辞要降身的普通角度之外,那纯属于意识哲学潮流一个环节上的诗艺的产物。它必须要分属于自己的特别历史时期,认识的界限、进深和天赋的眼光,还有它暂存的源头、我们看它的侧维。我向来断言,在当下人类的普诗社会里,对哲学与诗艺那相近之思的悟观,本身就提供了两者不言自通的先天超越性。可是,这种非实项地、被包含这个显物世界的部分固有含义之外的先天性,并不靠两者那语言躯体,或近或远的亲缘般的关系。当哲学从诗艺中看到思化的东西之前,或诗艺从哲学中直弊渺悟的东西之前,两者就居先于,我们的智知而原生的合一在一起。
        而我悟测,先天的超越性,就是意识自身的不是的不是的接续性的推进。……因之而可让诗以一种思观,包括心灵进深的朦胧之诗的思观,无穷地推进。
        在赫拉克利特朦胧诗之后,荷尔德林后期的颂诗,就有我说的那种思观,即用理性看理性的预智式的特征。这是一种心灵预看未来的人类本性的艺术化的侧维,有着高深的对永恒之谜印记的一番展演:
        
        “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
        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我真想证明,
        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摘自荷尔德林《人,诗意的栖居》第8——第11行)
        
        诗节中,纯语言的诗化进程,变成了否问性的超越论思观所持存的可感的理性身体。这样,就有了最高心灵理性的在场的运行或幕后推进,“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这样看,思观所推进的心灵朦胧进深的精神过程,成了朦胧诗表征的基本元素。
        2)北岛在诗创作中,偏重的表现手法是把东西方箴言诗通用的主体领域,与他独自理解的东方精神类型的史诗质料的词境、义境和语境相结合,而演变出一个变种的半情半理的复合型正诗的体裁,在于侧重他凸显内心生活的特殊角度。例如,诗作中那些能带入意识的自由与不自由的复合之思的若干环节。
        这正符合了意识本身可自为的本质。我因此引申地说:诗里的思,与其说是对心灵的观境所智观,不如说是对心灵自身的一个内维所隐观。包括朦胧诗在内的诗的本质来源,就是唯一能够使我们做出最高理解,而又没有对象的那个东西。在这最高的空无的黑夜里面,从来就没有什么实用性的澄明可观,但它却普遍的伴随着我们最自由的心灵持存的光芒范围。请纵看:
        
        “歌声却没有归宿。
        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
        心敲击着暮色的鼓。(北岛诗选《走吧》)
        
        自由是一片空白(北岛诗选《空白》)
        ——心呵,何处是家,”(北岛诗选《我走向雨雾中》)
        
        我从北岛早中期作品里发现,在追溯赫拉克利特和荷尔德林的朦胧诗质之间,可直观出一种哲思变诗化的历史雏形,随着朦胧诗的发展已经出现了,不同于海德格尔那种纯粹直观就是纯粹想象力的另类形式。它不靠想象力以形象方式从自身中给出外观图像的方式,而是靠一种预思,从自身给出心观的方式。所以,那晦涩的、直观不到外观的、读不懂的心灵与心灵的直接跨越,取消了外观图像的中介心灵的位置。关键是,这种思与思的关系,几乎保持在,人类始祖诗到当代诗的一切形式的多多少少的成分中。诗史的构造与真理的构造一样。恰是“严肃的心灵生自逝去之物的内部”(摘自荷尔德林诗《在柔媚的湛蓝中》)。
        3)北岛的诗借他语言的特殊修辞格表达方式,体现了他对语言本质源头的普遍性定义和最高限度可能的哲学式观照。语言联系着思的说。唯有诗人和哲学家一样,天生必对语言做大限当中的宿思。从《一切》和《此刻》诗中,我谈论语言的本质,或许不可归结为某个固定概念而获得一个普遍有用的、泛指一切的意向领域。因为过度的想象领域里的词语和过度的哲判领域里的词语,都会失去诗性的平衡和正常区间。
        北岛诗的词的组合和语式变化运用手段和语言观,对“第三代诗”语言观和用语方式有线性的参照影响。
        我从存在论上思考:语言本身具有此在的环节而得以显形,显形中它所涉及面向的“在之此”与“在之中”,是从某种维面以符号命题结构,暂替了存在结构本身。为什么是暂替?因为尽管谓语“是”既合语法逻辑地表示“是”,又合交流对象地表示“在”,而超越了它后缀宾语所系。但是,语言面对显在,必然被困于某些维向不可说的而又不得不说的对立中。尽管语言“不可说出”本身就是语言“说出了”此在的在此,但这种语言说出并不可能完完全全地、一次性地抵达“存在”本真。只能是以语言命题结构暂替了存在者的存在结构。恰如诗句: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北岛诗选《一切》)
        
        语言的产生
        并不能增加或减轻
        人类沉默的痛苦(北岛诗选《语言》)
        
        4)北岛的诗,突出了思化和诗性这两者,在有机的最高沉思方面体现出来——对某个思考本身的精神地悟看。在诗的展显方式的特点上,就是一种思身象面的重叠抒发类型的诗——它是介于抒发情致和抒发理智之间的和谐平衡体。据我了解,东西方的抒情诗从发源开始,就很难做到艺术与哲学思维的有机通溶。因此要做到艺术与哲智融为一体的平衡,诗人的特殊创造——某种思身象面的环节将是起决定作用的。就在于能发明一种感官既能接受的但又越界到实体感官外的——超义想象方式,即一种没被脑际储存的经验想象物所代替的、而独有的存在着幻影般的表象之暗踪的想象方式。这就是朦胧诗特有的叙述性、描写性、判论性句式三合一结构所呈现的反清晰性。
        另外,我在他题为《诗艺》的那一首诗中发现,诗,在在根本上不等于哲学,但又不与哲学的进深相分开而作为降身的纯修辞的理性在场。诗实现自身的最高使命在于美。但美的艺术却来源于对美的心灵超观。美,只能被更高的心觉来发现。荷尔德林说“诗”与“存在”同一,我觉得应该是“诗性”与“显思”的同一。
        我说的显思和诗性的关系,是二者既有彼此超过语言本性的相同关系,又在超越的程度上,彼此有差异,我特称为“悟体的诗身”或“悟化的诗式”。我如果用东方方式的角度为起点来分辨,悟化——这意味着,最有超越性但又不用语言。我这里讲的悟化的超越性,却专指诗性在某种程度上一种特殊的构造。这好像日常情况下,神来之悟的诗式,往往借人们神来之笔而如此现身。当这神悟的诗句降临在脑际之瞬,并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起作用的在先语言所曾产生的推助迹象。而正是在这当中,我们脑海中突显的悟体,与一系列笔下的诗式,结合成一种瞬间的自我化生、刹那间僭越语言范围的一种异幻的闪越过程……。而我所特指的“悟化”这一概念意思,恰恰是指那神一般悟达脑际的穿越化,它如此超出语言有限的习惯的那么多屏障。“穿越化”自身——,其实就是包含在我们日常事物影丛中的、环周突兀地闪逝而又给予我的,一种广义诗式的最原始显在的面貌,它匿身,迷离,或艳现:
        
        当然,还有你,坐在我的对面
        炫耀于你掌中的晴天的闪电
        变成干柴,又化为灰烬(北岛诗选《诗艺》)
        
        在北岛中期诗作里,可以看出一种在荷尔德林式的诗质思辨与品达“格言诗”超思与反思之间的哲训体裁的渐变过渡类型。作为一个在80年代中国做出起点诗歌形式的代表性诗人,他那种入思真正的剖思,不是在重复荷尔德林最初的意识发现的过程,而是他在荷尔德林式的思想方式里面,再发现自己的逆思方式。试读荷尔德林的《春之五》:
        生命超于时间的和谐,自然和精神总在那里伴随意义,
        
        而于精神里方为圆满,
        甚多如此,最多者离于自然。
        
        诗句好比我们只能在思虑的内心,改变词语的孤独,诸物本身测度它自已的疆域。于是:
        
        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
        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北岛诗选《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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