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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如何重塑“文学中国”?(九人谈)

发布: 2015-1-08 18:53 | 作者: 李锐等



        七
         
        傅小平:很多人在感叹文学边缘化,文学也确乎很久没重现过多少年前的那些轰动效应了。在这样的背景下,谈论“文学中国”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只要换个角度看,或许无需这么悲观。比如在文学界,至少屡屡被改编成影视剧的网络文学就有大量读者。而在文学界外,你也会惊奇地发现“文学新大陆”。就拿任志强、王石、冯仑等企业家来说,他们近年都曾推出自传,还有其他一些作品。他们并不是职业的写作者,但在他们的文字里,你会辨认出一种让你“眼前一亮”的文学性。如此,当代文学给你一种非常芜杂的感觉,而现代知识分子写作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中人写作的不相吻合,也让其更显芜杂。如此,当你试图对当代文学有一个完整的描绘时,你看到的却更多是碎片化的印象。这是不是说,当代文学缺少有效的整合?换言之,这样一种整合对“文学中国”的建构有何重要性?
        阿  乙: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非常喜欢格非先生,他说过一个观点,就是文学是靠一些精英传递下去的。我理解是一些很好的读者、作者和批评者在维护文学的传递。而且越是现在越是明显。可能无需担心文学失去了大众,不用为文学着急,着急的应该是大众。为什么他们失去了文学。
        一个飘逸脱俗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多凡夫俗子去看到?
        有时候,我想象自己的书被一个脑袋极其空洞的读者读到,还妄加评论,我还会怀疑自己写作的目的何在。脑袋、思维极其空洞同时对自己的修为没有任何要求的读者,你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心血交给他,任由他判断。
        余泽民:文学本来就是边缘的,只是进了影视时代后更边缘了,但边缘不等于没有生命力,网络文学的冲击是形式上的,确实抢走了传统文学的许多读者;不过应该看到,真正的文学读者是抢不走的。我认为,文学越边缘,越要坚持文学的文学性,否则就是自杀了。另外我还是不怕得罪人地捅破一层窗户纸:有文学性的作品不一定就是我们说的“文学中国”概念上的文学。你说的“眼睛一亮”,只是说明你在阅读之前有偏见,读到的东西超出了你想象的水平,毕竟没有让你“心里一震”。谈“文学中国”,我想还是在“美文学”的范畴谈(我之所以借用这个从匈牙利语直译过来的“美文学”概念,是因为“纯文学”概念在国内人脑子里也模糊不清)。
        李  锐:所以我说文学从来就不是一种特权,文学总会在人料想不到的地方长出一片绿洲。我很长时间以来有个困惑:为什么自改革开放以来的校园歌曲、摇滚歌曲一直不被纳入中国当代诗歌的范畴之内?这么一大群纵情歌唱者的创作为什么就不算是诗歌?根据我有限的阅读,还有一批科幻作家的创作也很出色。中国是个官本位的国家,文学在官本位的台阶上什么时候中心化过?大概最多是有过一两次“在中心”的幻觉。关键不在整合还是不整合,为谁整合?谁来整合?整合了又要干什么?所谓“文章千古事”,是在说文章和历史的边界是不一样的,所以才会“得失寸心知”。
        李  浩:文学不具轰动效应也许应是常态,它是种精神和幻想的潜流——但如此的边缘化的确是非常态的,我很后怕,后怕我们这个民族会为此付出过大的代价。这绝非什么屁股决定脑袋,不是,我相信即使在文学轰动的时代我的写作也会是“边缘”,我也甘于写给无限的少数——我是说,不阅读,不思考我们何以如此,如何认识和理解他人,不去认知和感受生活和世界的幽微,会导致集体性的群盲,对美好和人性柔软缺乏感知,对他人的权利与诉求极端漠视……我是悲观的,你所言说的“无需”我不认可——企业家的自传,它吸引人的更是成功学,你甭想在其中发现更多更深的人性追问,命运反思,以及属于文学性的精妙技艺……当然它的阅读者也不是冲着那去的。至于影视,网络,抱歉。
        当代文学缺少有效的整合?没错儿。缺乏。需要向作家提醒。需要作家努力。当然,这个整合应是作家来完成,而不是我们高屋建瓴地鸟瞰——当上帝死了,绝对真理碎裂成许多的相对真理,有效整合的可能就变得可疑,但朝向它的努力我认为还是需要的。一直需要。当前学科的分化越来越细,能够把世界当成一个整体来打量的只有宏观的哲学和文学了——
        陈  谦:我们如今常听到对“文学边缘”化的感叹,其实文学在中国的地位,与美国相比,至少在纸质媒体上,其实不算低。不少港台报纸仍然有副刊;大陆报纸通常也会有文化版,经常登载文学评论文章。小说的出版量和阅读人数也还说得过去。八十年代那种所谓的“轰动效应“很大程度上其实是非关文学的。
        如在最前面谈到的,良性的文学环境应该是一片自然的生态,如果能够提供让自由生长的环境,它肯定能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至于“整合“这类工业化的概念,跟文学艺术对多样性,不可重复性的本质追求是相抵触的。出版业,杂志界可以整合,但文学本身如何整合?
        诗歌,小说,戏剧是西方经典的文学定义下的内容。因为中国的文化传统,我们把散文也包括进来。但是这些企业家所写的自传,能称为“文学新大陆”,令人意外。而且我从来不认为,文学的标准可以因载体的不同而又变化,所以对网络文学的讨论也应该在这样的框架之下。
        黄孝阳:我们说文学在式微。这话对,也不对。式微的,其实是几种文学媒介与形式,以及社会对文学的关注度。文学本身并不式微,反而随着知识生产的倍增,呈现出一个极开阔、极复杂的图景,且与教育水平得到普遍提高的公众更密切,呈现出一种从公共空间走向私域的倾向。文学在成为母体,犹如水滋养各种艺术形式。
        这是我原来说过的一段话。
        至于整合,这是批评家干的事。这是有必要的,极其重要。没有阐释与传播,所有的文学作品就没了电,又哪来的光呢。
        欧阳江河:谈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来谈谈文学品味的问题。如果做一个对比,你就会发现在资本主义早期,虽然经济快速发展,阶级急速分化,但它们暗中都把贵族阶层为楷模,那些富裕起来的阶层,都赞助支持音乐绘画,那些富人们读最好的诗歌、文学作品,他们依然保持了很高的文学品味。
        但中国那些暴发户的文学品味,却是相当之低。他们那种散发浓厚暴发户味道的庸俗肤浅的消费模式,也影响了整个消费政治,对文学也带来了恶劣的影响,它使得文学也成了消费政治的一部分,并且塑造了低劣的文学精神性格,进而影响了我们对文学的判断、品味,文学本身的生态、语境,以及标准的确立。实际上,谈论“文学中国”的时候,我们指的不仅仅是写作问题,还有文学评价机制的问题。国家政治体制的建构,还有消费形态,以及资本的介入,从根本上改变了评价机制。有这样的背景,再加上信仰的缺失,精神定力的缺失,还包括以资本形态呈现的成功的诱惑,乃至成功本身反馈到文学领域,这些因素,使得中国几乎不可能,向全人类奉献有价值的文学作品。而文学本来是肩负让人的生活变得更好的责任的,但在无处不在的成功学的驱使下,在消费气味的裹挟中,在市场黑手的操纵下,文学恰恰产生了反作用,它只会使人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对这一点,我感到特别痛心,我之所以一再强调泛消费,就源于这个根本性的考虑,因为消费的后面是成功。有人就质问我,你现在不也很成功吗?我就说,我是沾了盛世的光,但我的成功本身,没有导致资本的收买,我靠写书法及其他途径来养活我自己,我从根本上杜绝以文学本身、诗歌本身进行消费。
        当然,成功人士的写作,能不借助文学性吗?只有傻子才不会想到这一招。因为有文学的修辞,写作才会更吸引人,更具有感染力。当然,这不足以构成“文学中国”的组成部分。这就好比是锻炼身体,我们打羽毛球,我们长跑,乃至参加业余的马拉松。这些跟真正的足球运动,是两回事。也跟那些资本家作为消遣,作为交际手段,参加足球比赛、网球比赛、高尔夫球赛,是不同的概念。同样,回到文学,我们一定谈的是最高级意义上的文学,也就是那种对于最好的文学而言,其他文学什么都不是的文学概念,它绝不是有没有文学性这么简单。
        当然很多人都会有文学上的喜好,但未必什么样的人都有文学情怀,也不是说,你只要喜欢文学,就意味着你有好的文学品味,好的文学接受力。那么,什么才叫好的文学品味,你比如说,在前现代主义时代,为了支持瓦格纳的创作,有些亲王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再举个近的例子,我是听张枣讲的。故事的主人公是德国最大的烟草商,有六七十个亿马克的资产,当时因为还没成立欧共体,德国用的还是马克。后来我在德国的巴伐利亚王王宫,见到了这个人。我们参加的一个盛大的文学活动,就他给赞助的。那时东德西德还刚刚合并不久,是97年。他被绑架的事则发生在94前。这个人喜欢严肃文学,喜欢到了痴迷的程度。他每年给一个他喜欢的诗人六十万马克,等到第三年,也就是给到第三个诗人的时候,他被绑架了,绑架他的人,向他索要两三亿马克的高额赎金。这个哥们被关到了以前东德的一个小城里面,在三四个月的时间里,德国警察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他被关起来后,绑架他的人,就问他有什么要求,是不是要看看电视消磨时间。这个烟草商,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求读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有意思的是,这个小城就这么牛,居然有书店里真有这本书,都是十几年前进的货,从来没卖掉过。看完了这本书,他要求买卡夫卡的全集来读,看完卡夫卡的全集,他又要求读庞德的《诗章》。反正,他就是要读最高级难懂的文学。他老婆知道他有这个癖好,正好这个小城短时间里卖掉几套这样的书。警察就依据这个信息锁定了他被绑架的地点,在三个月后破了案。你就觉得好玩了,害他救他的,居然都是同一个东西,就是严肃文学。这个烟草商,他自己不写作,他就是个纯粹的读者,但在资产阶级里面,就是有这样贵族习气的人,他们在精神上很高级,把钱捐给好的诗人,不需要任何理由,而这三个受了恩惠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是谁给他们钱。你能想象在中国资本家身上会发生这样的故事吗?你能想象他们也有这么高的文学品味吗?他们一夜暴富了,但他们很多人的记忆深处都是贫穷,富了以后,就拼命炫耀,或者想着占有更多的物质。他们富了,但人生品味并没有提高。而好的文学品味,实际上也会影响到文学本身,影响到人类文学的形态,成为文学建构中隐形的一部分。我们是不是应该反省反省?当然有些人曾经爱好文学,那是他们的青春记忆。我出去参加活动,经常会碰到人说,你是欧阳江河,我以前读过你的诗歌。那我就说,你读没读过我的诗,跟我有什么关系。那只不过是你怀旧的一部分,它根本不构成你的文学品味。
        郜元宝:中国虽然没有出现伟大的文学作品,但中国绝对是一个文学大国,任何人在中国文学的巨大体量面前,都容易感到一种阅读的虚脱。但我前面说过,整体上的“文学中国”,并不比一个一个的作家和读者的自觉意识更重要。我觉得还是让我们努力培养个体的自觉,而把整体上的“文学中国”的想象与整合的工作,交给愿意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人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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