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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围困
        这天中午,赵福元正在吃饭,他吃的是酸菜包谷饭。天热的时候,他就喜欢吃这种饭。赵福元把酸菜汤浇在饭上,用筷子搅拌,把它弄成稀饭。然后,他把碗凑到嘴边,用力去吸。他吸出一串滋滋的响声,那些粗糙的饭粒就像一群搬家的蚂蚁,慢慢从喉咙爬进去。他的喉咙痒痒的,他感到舒服极了。
        赵福元吃得太急,他把筷子伸进酸汤里。赵福元把酸菜挑起来,才发现它太长了。赵福元把头凑过去,打算把那片酸菜吸到嘴里。他瘪起嘴那么一吸,酸菜就甩着尾巴往他嘴里蹿。有酸汤溅到眼里去了,他赶紧放下碗去揉。
        就在赵福元揉眼睛的时候,王得猛慌忙火急地跑进来说,当家的,出事情了。赵福元眯着一只眼说,你看你,还是这么性急。王得猛喘着气说,麻烦来了,你快点出去看看。赵福元说,天垮下来了?王得猛跺着脚说,哎呀,王得冲带着棒客来了。赵福元吓了一跳,扔掉手里的筷子就往外边跑。
        棒客确实来了,他们就像一群刚从坡上收回来的山羊,正慢慢往这边走来。王得冲跟棒客挤在一起,他正在朝这边比手划脚,不晓得到底说些什么。棒客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们手里的枪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会儿,护卫队的人全都抱着枪,蹲在院墙上,神色慌张地瞅着外面。
        赵福元顺着楼梯,爬上宽敞的院墙,他看到棒客越来越近,慌忙喊:开枪,快点开枪!护卫队听到吩咐,就都手忙脚乱地往外射击,他们的子弹射在地上,溅起许多灰尘。棒客竟然被挡住了,跳着脚纷纷往后退。那些棒客并没有跑远,很快就端起枪还击。他们的子弹像冰雹那么打在院墙上,扑扑地响。
        太阳很旺盛,亮晃晃地挂在天空。赵福元弯着腰站在墙垛后,影子拖在地上,像堆扔掉的脏衣裳。他暗暗感到庆幸,他想,还好自己有远见,把院墙加高加厚了,要是还像原来那么低矮,棒客肯定早就打进来了。
        赵福元偷偷往外边瞄,他看到棒客几次想冲过来,都被打回去了。赵福元渐渐镇定下来了,有护卫队在,他觉得自己没理由再怕那些棒客。这么想完,赵福元的胆量就壮起来了,他给护卫队说,你们狠狠地打,把这些狗日的棒客统统灭掉!
        赵福元正要把脑袋缩回来,忽然感到左边发麻。赵福元顺手摸了一把,手上满是鲜血,黏糊糊的。赵福元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又摸了一下,紧跟着就叫起来了。他的耳朵不见了,那里只剩半块小肉垂,仿佛刚被疯狗咬过。
        赵福元捂着耳朵,嗷嗷地叫。旁边的几个人急忙凑过来,问他伤得怎么样?赵福元把他们推开,说你们莫管我,赶紧去对付棒客,棒客要是打进来,我们统统活不成了。这么说着,赵福元就跳下院墙,跑到屋里包扎伤口。
        棒客和护卫队就这么打来打去。棒客白白浪费许多子弹,硬是打不进来,后来,他们干脆就停火,把院落紧紧地包围起来了。赵福元没当回事,他想只要把宅院守住,那些棒客不消几天就会撤走了。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赵福元刚把伤口包扎好,王得猛就急匆匆地跑进来了。赵福元说,莫慌,我们有枪,院墙也厚实,他们打不进来的。王得猛说,当家的,我看到他们砍树,好像要搭棚子。赵福元觉得有点稀奇了,就跟着外往跑。果然,他看到那些棒客扛着树搭棚子,看起来像要在要在那里安营扎寨。赵福元暗暗有些吃惊,他想,这些狗日的,怕是要在这里耗下去了。
        赵福元张着眼窝盯着外面,他看到王得冲带着几个棒客远远走来,他们的肩膀上,扛着粮食,还有锅碗盆瓢之类的杂什。显然,他们正从王得冲家往这里搬东西。赵福元没想到王得冲会跟棒客搅在一起,他感到很困惑。他看到王得冲把东西放在下后,抡起锄头在那里挖什么。
        王得猛气愤地说,当家的,你看,他狗日的要在那里挖灶哩。赵福元很窝火,皱着眉头说,早晓得他会勾结棒客,当初就该把他活活弄死!王得猛说,就是,居然把棒客引来的,王得冲的屁眼实在太黑了。
        这时候,王得冲正弯在腰,抡起锄头在那里挖土,他挖得很攒劲。看得出,棒客打算在那里生火做饭。赵福元无端感到泼烦,耳朵也疼得更厉害了,他恨恨地说,棒客早晚要走的,到时候,把王得冲捉来,我要亲手剥掉他的皮!
        天气很热。很多天不下雨,天气才会这么热。那些棒客很快就把棚子搭好了,他们躲在里面歇凉。有时候,棒客会伸出脑袋,看看这边的动静,然后又缩回去了。棒客们很有耐性,似乎也很惬意,因为他们不时会唱几句山歌。
        早晨,太阳从东边慢腾腾地升起,晚上又从西边慢腾腾地落下。时间就那么缓慢地走着。赵福元站在院墙上张望,中间那块空地上冷冷清清的,鬼影子都看不到。太阳刚爬到山顶的时候,那里还有两条野狗,它们跷着尾巴在那里走来走去。后来钻出几个棒客,他们几枪就把野狗打死,然后拖回棚里去了。
        赵福元站在那里,头皮被晒得发麻。天气热得要命,但他没有进屋歇凉。他实在太绝望了。转眼就是半个多月,棒客还没有半点撤走迹象,仍然固执在堵那里。赵福元觉得快要熬不住了。宅院里有粮食,但没有水井。方圆十多里,只有一口水井,在山寨下面的岩根脚。他们被困在院子里,无法出门挑水。
        赵福元远远近近地看着,前面是棒客住的棚子,像个扔在那里的破草帽。远处是几个大山包包。那些山统统是石头推成的,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赵福元有些走神,后来,他就想起以前的事了。
        赵福元的曾祖父刚到花红寨时,所有的家当只是一根破木棍。赵家几代都像牛马投生,干起活来不要命。轮到赵福元的爹赵老蛋当家时,老赵家已经拥有几十垧土地了,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大家大户了。
        穷日子过怕了,赵家的抠门就像传家宝那么世代相袭。虽说家境好转,赵老蛋却一辈子没有穿过体面的衣裳。自从赵福元记事开始,他爹赵老蛋就始终穿着一件麻布衣裳。那件衣裳破破烂烂,尽管经过多次缝补,仍然破得像张鱼网。
        他们家的桌子上,永远只有一碗酸菜红豆汤。赵老蛋总端着个土碗,每次吃饭,往包谷饭上淋点酸汤,然后就把头埋到碗里。当他把脑袋拔出来的时候,一碗饭已经不见了,碗底被舔得干干净净的,亮得可以照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春节的时候,赵老蛋煮了一个咸鸭蛋,每顿饭用筷子尖尖拨一小块,整整吃了两个月才露出里面的蛋黄。赵老蛋告诫家人说,你们要省吃俭用,这些家底,就是几代人硬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赵老蛋很勤快,他总是闲不住,无事的时候,他就提着撮箕到处捡粪便。有时多捡到几泡牛粪,赵老蛋也能咧着嘴乐呵好几天。家里想解解馋,吃顿饺子什么的,根本就是妄想。他们了解赵老蛋的秉性,就算磨破嘴皮子,也甭想把他说通。于是,家里就趁他外出捡粪时偷偷做好吃的,同时还派人在外边望风。
        有时,他们还没吃完,赵老蛋就回来了。赵福元晓得,要是让他爹发现,事情就严重了。赵福元从小就是个机灵鬼,他赶紧回屋舀了半瓢包谷,把它撒在附近的路上。赵老蛋看到粮食,就像只公鸡似的,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当他把包谷捡完时,家里已经吃完了。
        想到以往的事情,赵福元心里说不出的悲怆。他惶惶地想,赵家几代人攒下来的家业,恐怕是保不住了。赵福元感到鼻梁酸酸的,他抬头往天上看,太阳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天空很宽敞,看不到边沿,上面空荡荡的,连云彩也没有。
        护卫队的人多半跑到屋里躲太阳去了,只有几个还在那里看哨。他们缩在院墙上,灰头土脸的,看起来像几条扔在那里的破布袋。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洗脸,所以看起来就脏兮兮的。赵福元看到他们的模样,感到很心酸,他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接下应该怎么办。
        刚刚被围困那几天,赵福元曾经派人出去跟棒客交涉,表示愿意用猪油换水,一坛猪油换一罐水。没想到,那些棒客不买账,说要想活命,就统统放下枪,出来投降!赵福元不愿意投降。他知道,要是投降出去,就算能够活命,这份家业也保不住了。这是他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他不甘心败在自己的手里。
        赵福元让大家节约用水。他说,大家再坚持几天,只要天上下雨,就能渡过难关了。偏偏老天爷故意跟他们作对,似乎要断绝他们的活路,天天红火辣太阳,硬是没有半点落雨的迹象。他们快被逼疯了。后来,他们就把粪塘掏开,从里面取水。
        在黔西北,家家门口都有一个粪塘。白天就往上面倒煤灰倒垃圾,晚上,就在上面撒尿,种庄稼的时候,就把里面的东西刨去做肥料。断水的时间长了,他们已经顾不上脏了。他们把粪塘刨开,把毡子铺在上面,让那些昏浊的粪水渗出来。甚至,他们拿破棉衣在粪塘里蘸,把里面的脏水吸出来饮用。他们就那么苦苦煎熬着。
        太阳像堆剧烈燃烧的柴火,把地面烤得发烫,站在那里,总能感到脚板热烘烘的。赵福元转身想走,但刚走几步,他就停下来了,他扭过头,朝那几个护卫队的人挥手说,你们莫再瞎费工夫了,统统回屋去吧。
        那几个人站起来说,当家的,要是棒客冲过来,事情就麻烦了。赵福元叹着气说,我们没有活路了。那几个人瞪着眼,感到说不出的绝望。赵福元摇着脑袋说,用不着看哨了,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棒客攻打,我们就已经渴死了。那几人看到当家的垂头丧气地走了,他们相互看了几眼,也都拖着枪往回走。
        第二天早上,赵福元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他说,我昨天晚上整宿没合眼。大家看到他的眼珠上果然布满血丝。赵福元说,我横竖睡不着,硬是熬到天亮。赵福元说,我晓得你们奈不住了,其实,我也奈不住了,我的喉咙火辣辣的。大家就舔干燥的嘴唇,他们嘴里干巴巴的,几乎就要冒烟了。
        赵福元红着眼睛,继续说,棒客硬要把我们逼上绝路,这些狗日的歹毒得狠。他们像树桩似的竖在那里,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开始几天,他们都对棒客充满怨恨,渐渐地,他们就麻木了。他们只想喝水,别的啥也顾不上了。
        赵福元说,我已经想透彻了,这么搞下去,我们都活不成了。大家都没有说话,他们觉得自己快要渴死了。赵福元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我们只有一条路了。大家都盯着他,等他嘴里的话。赵福元悲壮地说,我们只有投降,要不然早晚会死在这个院子里。大家就像哑巴似的,表清淡漠地站在那里。
        把院门打开后,赵福元忽然像苍老了几十岁。他拖着两条腿,带着大家往外走。这会儿,棒客已经钻出来了,他们端着枪,远远地站着。赵福元迎着棒客黑糊糊的枪口,慢慢走过去,他觉得两条腿不听使唤。他走得无比吃力。
        走到那块空地上,赵福元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他家的几间瓦房高大宽敞,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里。院门敞开着,像张痛苦的嘴巴。赵福元的鼻根涌出一股酸辣,渐渐地,视线就跟着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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