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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杀鸡敬猴
        那天清晨,赵福元的媳妇起床后,闻到一股臭味。她就像猎狗那样抽动着鼻子,到处寻找味道的根源。她刚刚拉开院门,就惊叫着跳开了。院门上泼满粪便,脏兮兮的。赵福元的媳妇恶心得差点把肚子都吐出来了。
        大家都以为赵福元会发火,但偏偏没有。赵福元看着肮脏的院门,啥也没说。他两只眼睛咕噜打转,他站在那里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背着手走了。赵福元不是没有生气,只是他把火憋在肚子里了。他就那么带着满肚子火往外走。
        赵福元拿不准底是谁和自己过不去,这让他实在没有法子。他打算去山寨里转转,他在心里暗想,那个找麻烦的人看到自己,肯定会乱掉方寸,到时候就能把那个狗杂碎揪出来了!
        花红寨没有多少树,就那么稀稀疏疏几棵。树叶差不多都变黄了,有的已经迫不及待地飘落,还有的干巴巴地挂在枝条上。这时候,包谷已经收掉了,地里的满是包谷桩,像尖锐的刀子那么剌向天空。
        那条路就像根干枯的瓜藤,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赵福元顺藤摸瓜,挨家挨户去串门,他给人说,昨天晚上有人往我家门上泼粪。邻居们说,哎呀,居然有这种事?赵福元说,有哩,现在门上还有粪便。邻居们说,到底是哪个干的?赵福元恨恨地说,要是让我捉到,肯定把他的骨头拆下来当柴烧!那些邻居就讨好地说,确实不该轻饶,做这种事情,也太不厚道了。
        赵福元就那么逐家逐户地跑,他把整个山寨跑了一遍,然后回家琢磨。没想到,推算过后,他更加糊涂了。大家看到他时,脸上都有些慌乱,似乎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仔细地想,又好像大家都很坦然,和往常并没啥差别。赵福元折腾半天,硬是没查出头绪。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却偏偏没有。没有人再往赵福元家门上泼粪便,但连续几天都有人朝他家扔石头。半夜的时候,房顶上冷不丁就响了,瓦片被砸碎好几块。更过火的是,有一天晚上,赵福元的婆娘起来撒尿,忽然被一块来路不明的石头砸倒在地。当她拉着裤子爬起来,才发现脑门被砸出血了。赵福元带着人追出去,但鬼影子都没看到。
        赵福元终于忍不住了,他站在门口,跺着脚乱骂。他差不多把花红寨的人统统骂了一遍。骂累了,他就坐在院子里喘气。第二天清早,他把护卫队人的全都召集起来,他说,昨天晚上,我没合上眼,硬是坐到天亮。大家就朝他看,果然看到两个黑眼圈。
        赵福元说,这个狗日的实在太欺侮人了。护卫队的人也都有些愤愤不平。赵福元烦躁地说,日它娘的,这日子简直没法再过了。大家就眨着眼,等他嘴里话。赵福元的脸上像抹了层什么,很不好看,他咬牙切齿说,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去给我把王得冲捉来。
        有人说,当家的,这事是王得冲干的?赵福元说,我也没啥把握。他们摸不着头脑,就说,那捉王得冲干啥?赵福元说,他前些天和我们起过冲突。他们说,大家都住在这团转,要是搞错可就不好了。赵福元很不耐烦地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顾不上这么多了,我要杀鸡给猴看。他们明白是这么回事了,他们说,噢噢。赵福元说,要是再不找个人收拾,往后怕是莫想再过安稳日子了。
        赵福元安排几个人去捉王得冲,然后让剩余的人去通知邻居,他说,你们赶紧跑一趟,喊大家到山寨口碰面,那个场坝宽敞,就说我请他们去看热闹。护卫队的人转身要走,又让赵福元叫住了,他说,你们就说,要想不去的也行,摊派的粮食加倍。赵福元这么说完,就抬腿往山寨口走。
        走到半路,赵福元还在得意地想,杀鸡给猴看,确实是个好主意,这么搞,那些刁民就不敢再瞎胡闹了,以后会少掉许多事端。赵福元暗暗有些激动,他感到身上的血液快速奔涌起来了。他的两只手痒痒的。想到就要做点什么事情,他的手就忍不住痒痒起来了。
        场坝上空荡荡的。这个时候,邻居们还没有来,所以就有点冷清。场坝边有棵核桃树。那是花红寨最老的一棵树,差不多有上百岁了。树身歪拧着,远看很好看,近看却让人很不自在。粗糙的树皮咧着口,就像数不清的嘴巴,在恐慌地叫喊。
        赵福元站在那棵老弱的核桃树下,眼睛胡乱张望着。近处,地里没有庄稼,只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看起来很荒凉。远处是数不清的山包包,上面尽些是裸露的石头,看起来灰扑扑的,让人无端感到绝望。 
        天空蓝湛湛的,上面啥也没有。山寨里的人陆续冒出来了,很快就把场坝挤满了。那些簇动的脑袋,就像撒在地上的豆子,黑压压的,正在慢慢滚动。王得冲也来了,被几个人推搡着,看起来他走得很不情愿。
        赵福元走过去说,你个狗日的总算来了。王得冲委屈地说,好端端的,你张嘴就骂。赵福元阴沉着脸说,你往我家门上泼粪也就算了,居然还扔石头砸我家的房子。王得冲吓了一跳,摆着手说,你可不能冤枉好人,这事不是我干的。赵福元冷冷地说,你莫再狡辩了,我已经查清楚了。王得冲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说,真的不是我呀。
        赵福元不听解释,他沉着脸,上前就是一拳。他的胳膊抡得很开,力度也很重。王得冲听到一声钝响,他的脸就被打变形了。王得冲还没有站稳,肚子上又连续挨了两拳。他咧着嘴,哼哼两声,腰就弯下去了。赵福元没有停止殴打,他跳起来,用胳膊肘朝王得冲的背上砸去。王得冲到底坚持不住了,他倒在地上,担心自己的脊梁骨被砸断了。
        赵福元按住王得冲,抡起拳头就打。赵福元打得很重,他的拳头密集地落下去,他想把王得冲捶扁。王得冲的脸上挨了几拳,脖子上也挨了几拳,他感到那些拳头像坚硬的石块,把自己的全身统统砸了一遍。他嘴角淌血,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他想,今天怕是活不成了。
        赵福元停手擦汗,他实在累坏了,他没想到,打人也会这么累。赵福元喘着气,想回家喝杯茶,他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王得冲撑着手,慢腾腾地爬起来了。赵福元火冒三丈,他到处找东西。终于找到了,他找到一根胳膊粗的干柴,他比试几下,觉得还算顺手。
        起风了,呜呜地叫着。风只有碰到什么东西,才会发出这种渗人的怪叫。看到赵福元提着柴棍,大家全都吓坏了,他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有些胆量小的,干脆把眼睛紧紧闭上。他们觉得要出人命了。
        赵福元看到王得冲脸色灰暗,嘴边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感到说不出的恶心。赵福元扬起柴棍,重重地朝王得冲的脑袋上砸去。喀嚓一声,柴棍断成两截,王得冲摇晃几下,又倒在地上了。赵福元眨着眼,他没想到手里的柴棍就这么断了,他啐了一口唾沫说,敢跟老子对着干,你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福元扔掉手里的半截柴棍,给大家说,今天没啥要紧的事情,就是让你们来看热闹,这个狗日的找我的麻烦,摆明就是找死嘛。邻居们站在那里,紧张得说不出话。赵福元提高嗓门说,谁敢跟我过不去,就是这么个下场。赵福元看到大家仍然神色慌张,就挥着手说,你们先回去,看完就可以回去了。大家回过神来,就都惊惊慌慌地走了。
        果然,没有再往赵家大门上泼粪便,更没有人往他家房顶上扔石头,生活恢复了原来的宁静。这个叫花红寨的村庄,仍然像团稀泥似的糊在山坡上。赵福元家日子,也仍然过得那么红红火火。
        过上富足的日子了,人就会想做点什么事情。赵福元就这样。他是整个花红寨最富裕的人。以前是,现在更是。赵福元坐在屋檐下,鼓着腮帮,在那里胡乱想着,他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后来,他总算想到了。他觉得应该把院墙加高,加固。这年月,棒客比身上的虱子还多。古书上也说了,要高筑墙,广积粮。虽说有枪支,还养着队伍,但加强宅院的防御,总该是没错的。
        这么想,赵福元就这么干了,他把王本顺和王得高找来,让他们舂墙。舂墙就是找几块木板,制成没底的匣子,往里面填满泥土。把那些泥土舂紧后,将匣子拆开,接着再往上面垒。这会儿,王本顺和王得高正扛着木杵舂墙。粗重的木杵砸在泥土上,嘭嘭地响。
        他们瞄着远处的赵福元,低声说话。王得高说,真想不明白。王本顺眨着两只眼睛说,什么你想不明白?王得高说,他家院墙是花红寨最高的了,偏偏他狗日的还嫌不够。王本顺说,怕是他想把院墙舂得比房顶还高。王得高说,估计他要舂出世界上最气派,最光彩的院墙。
        王本顺抹着头上的汗水说,他家顿顿大鱼大肉哩。王得高斜着眼说,你看到的?王本顺说,我没看到,我听说的。王得高恨恨地说,最好把他全家统统撑死。王本顺补充说,还有护卫队。王得高点头说,就是,还有那帮狗东西的!
        赵福元端着一碗酒走过来,招呼说,你们歇歇,下来喝碗酒。王得高说,包谷酒?赵福元得意地说,是包谷酒哩,没渗半点水。王得高把碗接过来,笑说,只有给你家干活,我们才有这个口福。赵福元笑了几声,然后爽朗地说,你们赶紧尝尝,看味道正不正宗。
        看到赵福元财大气粗的样子,他们恨不得扑过去咬一口。当然,他们只是想,他们没这么干。这会儿,他们的脸上挤满讨好的笑容。王得高抿了一口,称赞说,好酒,确实是好酒哩。赵福元慷慨地说,你们只管喝,喝完自己去屋里盛呀。这么说着,他就钻到屋里歇凉去了。
        太阳很旺盛,高高地悬在头顶。他们光着胳膊,蹲在院墙脚。他们身上汗渍渍的,仿佛两条从锅里捞出来的油条。他们感到那种火辣辣的热,正慢慢顺着毛孔往里面钻。他们的身上沾满泥土,脏得就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
        王得高说,你看他那逑模样,屁股都快跷到天上去了。王本顺愤恨地说,每个月都要我们缴粮食,简直丧尽良心了。王得高说,想起来真不划算,还不如拿去喂狗。王本顺说,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棒客每年顶多来一回,但他狗日的,已经把我们当成粮袋子了
        王得高忽然说,如果我们也像他那样,你说好不好?王本顺转过脸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得高说,你想,要是我们手里也有枪支,那该多好呀,啧啧,吃不完的粮食。王本顺端着酒碗说,你尽做黄粱梦。王得高说,我只是这么假设。
        王本顺忍不住说,如果真那样,我就啥也不做,我吃饱就睡,睡起来接着吃。王得高搓着手说,我舍不得用那么多时间睡觉,我要在家里喂几十头猪,吃完一头,再杀一头。他们边喝边聊。他们越聊越起劲,因为兴奋,两张脸上都绽放着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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