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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毒杀
        李板田带着棒客,撬开赵家的地下室,在里面找到些金银细软,还有两筐亮铮铮的银圆。甚至,他们还找到几挂腊肉。这年月,能够糊弄肚子就已经不错了,腊肉算是比较稀罕的东西。他们把财物收好,然后把腊肉提进厨房。
        做厨的是王得冲。这些日子,做厨的一直是王得冲。自从婆娘跑掉以后,他都是自己做饭。这时候,王得冲正挽着袖子,把腊肉放在火上,肉皮被烧得滋滋响,油珠乱蹦。王得冲鼻子胡动弹,他很喜欢那种皮肉被烧焦的气味。
        王得冲看到火候差不多了,赶忙把肉取下来,拿刀往上面刮。他把那层黑糊糊的东西刮掉,肉皮看起来就黄澄澄的。他伸出两个手指头,轻轻撕了一块肉皮,把它放在嘴里,然后鼓着劲嚼。王得冲最喜欢没有煮过的肉皮,他觉得这种东西嚼起来有韧性,味道也好。
        以前,王得冲跟大家挤在场坝上吹牛的时候,经常咽着唾沫说,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啥,是刚刚烧过的肉皮哩,看起来是生的,其实已经烤熟了,那种东西嚼起来有弹性,你会觉得那头猪还活着,就在你的牙齿上跑哩。有人朝他翻白眼说,尽讲胡话,你吃肉皮就吃肉皮,偏要说那头猪还活着。王得冲不顾别人的脸色,接着说,吃肉皮有讲究,要细嚼慢咽,往细里嚼才能嚼出那种味道。
        这会儿,王得冲正在嚼肉皮,他嚼得很攒劲,咯噌咯噌地响。他把腊肉洗净,切成片扔在锅里。接着,他往灶洞里塞干柴。他把柴火烧得很旺盛。火苗在灶里跳动,像惊慌得要逃跑似的。
        大约半袋烟的工夫。王得冲把锅盖揭开,香喷喷的热气蓦然腾出来,把他的脑袋包住了,好半天才把他吐出来。王得冲拈了一片放在嘴里,牙齿一咬就满嘴冒油。他把肉咽下去了,还嘬着嘴唇,享受那个味道。王得冲端着锅往外走,但刚走几步,他又折回来了。他往腊肉上撒了两把盐。
        棒客在院里摆了几张桌子。他们在等王得冲做饭。王得冲把饭菜端上来后,他们就统统围过来了。他们对王得冲说,莫再忙了,赶紧过来吃饭。王得冲坐在板凳上,他用围裙擦手,他笑得模样憨厚。棒客和王得冲勾肩搭背地喝酒。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们都觉得王得冲这人好,不记仇。
        这时,赵福元和王得猛还在树尖上。他们当然还挂在树尖上。站在院落外面,看到他们像两只剥掉皮的青蛙,已经穿上铁钎,就差放在火上烤了。如果从院里看去,他们的身体就被院墙挡住了,只能看到两粒脑袋。他们的脑袋,就像两个放在墙头上的瓦罐。
        天气有点热,院里飞着苍蝇。这种节季,苍蝇很猖獗。它们扇着翅膀,呜呜地飞来飞去,不时落在碗上。筷子伸过去的时候,苍蝇就飞起来,但很快,它们又飞回去了。它们总能找机会爬在碗上。
        徐德旺往嘴里扔了一块肉,皱着眉头说,实在太咸了。王得冲说,看你说的。徐德旺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咸的腊肉。王得冲说,腌肉的时候,要是不多放点盐,肉就会生蛆。徐德旺努力把肉咽进肚子,说,噢,快要把我咸死了。
        王得冲给大家讲赵福元的爹,他说,有一次,赵福元想吃羊肉,他爹赵老蛋舍不得买,于是趁赵老蛋去赶场,赵福元买了两斤羊肉,悄悄绕到前面,扔在半路上,赵老蛋一见,捡起就跑,但他第二天就后悔了。
        三顺子歪着脖子说,后悔啥?王得冲说,看到全家狼吞虎咽,他觉得费饭,他难受哩。三顺子摇头说,没见过这种人。王得冲说,赵老蛋抠门,他好玩的事情多得很。三顺子来兴致了,催促说,你说,你接着说。
        王得冲说,没过多久,赵福元又想吃羊肉了,他又买了两斤,扔在他爹的前面,自己跑到地里躲起来,没想到,他爹捡起羊肉没走几步就停住了,他爹赵老蛋把羊肉扔在地上,嘀咕说上次捡到两斤,费了不少饭,现在还想让我上当。
        三顺子狐疑地说,真有这事?王得冲说,当然有。三顺子噘着嘴说,我不信。王得冲说,咦,我哄你们干啥嘛?三顺子说,我总觉你在胡扯。王得冲说,好端端的,我胡扯这个干啥?三顺子说,你故意作践人家哩。王得冲说,啧啧,你看你。
        徐德旺站起来说,哎呀,太咸了,我快被渴死了。王得冲说,你的盐量太轻。别的棒客也纷纷说,真的太咸了,我们的嘴里咸得发苦哩。王得冲说,那我去给你们煮酸汤?徐德旺舔着嘴唇说,你弄去,你快点弄去。
        王得冲就钻到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当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锅热腾腾的酸菜红豆汤。王得冲把汤放在桌上,说酸汤最解渴,你们赶紧喝点。这么说着,他就挨个给大家舀酸汤。
        三顺子把碗凑到嘴边,喝出一串滋滋的响声。李板田瞥他一眼说,真难听。三顺子张着眼窝说,人家喝汤,你嫌难听。李板田说,喝汤就好好喝,你偏要弄出这么些声音。三顺子委曲地说,汤太烫了。李板田说,那就冷点再喝。三顺子就鼓着嘴,往酸汤上吹气,他吹了几口,端起碗又喝。仍然是那种声音,滋滋的。
        他们就那么围着桌子吃饭。忽然,三顺子搂着肚子叫了一声。李板田瞪着眼说,你又怎么了?三顺子说,我的肚子疼。李板田不满地说,就你毛病多。三顺子没有顶嘴,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水珠子,好像真的疼得受不了了。
        李板田打算过去看看,但刚走两步,像有个人拉着他的肠子扯了一下,他感到有些疼。李板田扶着桌子,伸手去拿碗,他想喝点什么。他还没把碗凑到嘴边,一种说不出的剧痛蓦地传遍全身,他的手一松,碗就掉在地上了。咣啷一声,那个碗摔成碎片。他觉得五脏六腑统统被扯出来了。
        那些棒客纷纷搂着肚子叫唤。有的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有的嘴里吐着白沫,看起来脏兮兮的。李板田见王得冲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了,他说,你狗日的下毒了,给是?王得冲站起来了,他的嘴里还嚼着腊肉,腮帮子一蹭一蹭的。李板田愤怒地说,真是你这狗杂碎搞的鬼呀?李板田摇摇晃晃地朝屋檐下跑去,他想去拿枪。
        王得冲朝院门看了一眼,忽然撒腿就跑。他跑得很快,他听到风呼呼地在耳朵边叫唤。他绕过一片竹林,穿过两块庄稼地,最后冲进王得忠家的院子。那时候,王得忠正坐在他家门槛上捡红豆。他端着筛子,仔细里把拨拉着红豆,把里面的泥沙捡出来。
        他看到王得冲跑进来,心里咯噔一下,手就不动了。以前的时候,他和王得冲关系不错,但自从王得冲把棒客领进花红寨,他就有些害怕了。当他听说棒客把赵福元和王得猛半死不活地挂在树尖上,心里就更恐慌了。这会儿,他就紧张地看着王得冲。
        王得冲喘着气说,你在干啥?王得忠端着筛子,怯怯地说,我在捡红豆。王得冲说,我差点没逃出来。王得忠盯着他的脸,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王得冲说,我往酸汤里放耗子药,那些狗日的棒客统统被我放翻了。王得忠失声说,啊,你把棒客毒死了?王得冲说,他们喝了耗子药,但不晓得成啥样了。
        王得忠还想问点什么,但王得冲把他拉起来,说你跟我去看看。王得忠放了筛子,跟着往外跑。他们跑到赵家门口,就站住了。他们都有点害怕。他们伸着脑袋悄悄往里面瞅,看到那些棒客就像十多捆被风吹倒的包谷草,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他们壮着胆量钻进去,看到那些棒客脸色乌青,个个鼻眼流血,仿佛里面爬出几条蚯蚓。王得冲担心还有棒客没死,于是抬起脚,挨个乱踹。他感到自己像踹几条装着什么东西的麻袋,嘭嘭地响。棒客们的身体早已僵硬了。
        王得冲兴奋地说,噢,日它妈妈的!王得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死人,他脸色白苍苍的,惊惶得不敢移动脚步,他说,现在怎么办?王得冲说,先去找些帮手,把尸体拖去埋掉。王得忠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问,然后呢?王得冲没有说话,他跑到屋檐下面,把棒客的枪支统统收起,像柴禾那么扛着往外走。
        走出院落,王得冲感到身上的血液像煮过似的,渐渐沸腾起来了。他放眼眺望,周围到处是大山包包,那些山上没有多少泥土,尽是些狰狞的石头。在荒凉的乌蒙大地,几乎所有的山都是这个鬼样子。看起来,那些山就像几堆干瘪的烂瓜。
        
        2014/6/27,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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