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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赵福元
        大家聚集在山寨入口的那个场坝上。往常,这里也会三三两两地蹲着几个人,他们有的吹牛,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杂事;有的喝转转酒,兴高了就放声嚷嚷。今天来的人最多,拢拱有好几十个,但他们没吹牛,更没喝酒,他们像哑巴似的,就那么苦巴巴地蹲在场坝上。王得冲挤在里面,表情淡漠。
        天气有点怪,没出太阳,却又没落雨点,就那么昏沉沉的。他们安静地挤在场坝上,像散落在那里的羊屎疙瘩。他们的脸上,都有些惶然,有几个胆量小的,脸色灰扑扑的,像刚刚得了一场大病。想到那些满脸凶狠的棒客,他们就感到后怕。
        赵福元也跑到场坝上来了,但他没蹲着,也没盘腿坐在地上。他是花红寨最富裕的人,他觉得那样有点不体面。他找了块石头,像个菩萨似的端坐在上面。赵福元抬头看天,上面灰蒙蒙的,像笼罩着一层什么。赵福元感到有点压抑,他想说句什么,但他只是这么想,他没张嘴。他就那么坐在石头上。
        终于有人说话了。有人说,日它妈的!赵福元顺着声音看去,他看到王得猛拍着屁股站起来了。王得猛跳起脚说,日它妈妈的!王得高侧着脸说,啧啧,你这么骂。王得猛说,我就想张嘴乱骂,我的肚子里憋着火哩,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王得忠想到棒客,他就恨得牙疼,他愤愤地说,这些棒客去年来过,没想到今年又来。王本顺接嘴说,就是。王得忠说,他们把我们当成韭菜了。大家不明白他的意思,全都鼓着眼看他。王得忠咬着牙说,每年来割一茁,明明就是把我们当成韭菜了。大家就感到绝望,他们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王得高叹着气说,牲口都让他们抢走了。王本顺说,他们还抢走几袋粮食。王得高说,想起那头毛驴,我就心尖尖疼。王本顺说,没想到他们会来。大家觉得王本顺有些无知,他们想,那些人是棒客哩,棒客就专干这种营生。
        盘腿坐在场坝边的田老七庆幸地说,还好他们没把粮食统统抢走。王本顺说,他们没找到牲口,路程也远,他们背不完。田老七说,好在已经把庄稼种下去了。王本顺皱着眉说,要想挺到年底,估计也难。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场坝上说不出的安静。大家都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去年,遭棒客洗劫过后,他们几乎饿死了。大家扛着锄头,提着镰刀,统统往深山旮旯跑。他们挖野菜、追野兔、捉老蛇、最后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刨草根子,还剐树皮。他们差点就没熬下来。
        王得猛是个急性子,看到大家不说话,忍不住说,哎呀,你看你们。大家仰着脸看他。王得猛跺着脚说,得赶紧想个法子呀。王本顺嘟囔说,抢都已经抢了。王得猛说,这些棒客每年都跑来抢,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哩。他们觉得事情确实有些不妙,那些棒客丧尽天良,鬼晓得啥时候还会再来。这么想过,他们就更加惶恐了。
        赵福元看到大家焦急不安,就站出来说,棒客肯定还要再来,我们不能这样坐着等死。他们扭头看着赵福元,没有吭声。赵福元说,横竖没有活路,依我看,还不如跟他们拼了。听到这话,大家都有点不屑,暗想,这话跟放屁差不多。赵福元接着说,再这样窝囊下去,早晚让棒客弄死。
        王得猛说,棒客人多。赵福元说,我们花红寨的人更多。王得猛说,他们有枪哩。赵福元说,我们也想法子弄枪。王得猛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讲起来倒轻巧。赵福元不紧不慢地说,就怕你们不愿意。
        王得猛火烧火燎地说,你到底有啥主意,你快说呀。
        赵福元说,我们凑钱买枪,组建一支护卫队。王本顺说,那些棒客杀人不眨眼哩,跟他们硬拼,怕是自找死路。赵福元说,你们要是不敢上,事情就交给我。王本顺翻着白眼说,你上?赵福元说,看你说的。王本顺说,那你这么说。赵福元说,我家那几个长短工,胆量大得要包天哩,他们不怕棒客,现在只要把买枪的钱凑出来就行了。
        听到要凑钱,大家都往后缩了缩。赵福元说,保命要紧哩,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们还怕花钱?王得忠摇头说,家里有几块银圆,都让棒客抢走了。赵福元说,有钱拿钱,没钱就拿粮食,我就不信,这么大个花红寨,还买不起几杆枪。
        大家都不吭气,家里穷得要啥没啥,又刚刚遭了棒客,往后差不多要喝西北风了。想到还要出粮,他们觉得就像要放自己身上的血。他们故意把脑袋拧到一边,远远近近地张望。远处的山有些模糊,近处的山上秃秃的,依然是那些杂树和灰溜溜的石头,生硬地往人的眼睛里钻。
        这时候,王得冲蓦然说,我没钱,但我出粮食,大不了勒紧裤带过日子。大家没想到真有人出粮,他们把眼睛瞪得像两个核桃。王得冲说,棒客每年都来,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干脆跟他们拼了。大家还那么瞪着眼。王得冲咬着牙关说,我豁出去了,就算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王得忠看到有人带头,也跟着站出来了。他眼睛红红的,恨恨地说,就算砸锅卖铁,我也凑出几个块银圆,谁不出钱,就是狗娘养的!
        大家蹲在场坝里,就像一群蛤蟆。他们想说点什么,但没谁张嘴。他们像树桩似的蹴在那里。起风了,呜呜地叫着。风只有碰到什么东西,才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响声。天空越来越暗,看起来就要落雨了。他们又在场坝上呆了一会儿,就陆续站起来走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赵福元就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他带回几杆土枪。没有人知道他走的是什么门道,反正他确实把枪弄到了。赵福元把他家的几个长短工召集起来,每个人给了一杆枪。他们从来没摸过枪,他们觉得很稀奇。他们喜欢这种东西。
        赵福元扬着手,大声说,我们要干大事情了。几个长短工张着眼窝说,我们?赵福元说,就是我们。几个长短工说,干大事呀?赵福元说,当然要干大事。那些长短工有点不敢相信,说我们只有力气,我们种地还行。赵福元说,你们有力气就行了,用脑子的事情有我在。
        几个长短工纷纷说,当家的,你让干啥,我们就干啥,我们统统听你的。赵福元得意地说,小水塘能养大鱼,软绳索能套猛虎,以前过得提心吊胆,现在用不着怕棒客了,他们要敢再来,就让他们吃枪子。几个长短工摸着枪,兴奋得脸都红了。赵福元接着说,有枪就有天下,跟着我混,你们不会吃亏的!
        赵福元就让几个长短工天天操练,他们赤着胳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脚步声就像密集的雨点,震得宅院都差不多颤动了。有时候,就端着枪,在山上瞄来瞄去。他们走得很整齐。赵福元要求他们整齐,他觉得干啥都该有个模样。
        天气很好。太阳像朵葵花,圆滚滚地挂在天上。赵福元拉把躺椅,很惬意地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上面。他手里端着个茶壶,躺在院墙脚晒太阳。赵福元享受着季节,他觉得阳光就像虫子那样慢慢地在身上爬,让他周身痒痒的。
        赵福元感到很舒服。他真想站起来,敞开嗓子唱几句什么。心情好的时候,他总想这么唱几句。他瘪起嘴巴往茶壶里吸。他吸出一串滋滋的响声。赵福元刚刚把嘴从茶壶上移开,就看到王得猛走进来了。
        赵福元没起身,他咀嚼着嘴里的茶叶,他感到有点回甜。他用舌头把那团嚼细的茶叶卷进喉咙,然后说,你自己到屋里拉板凳。王得猛摇头说,我不坐。赵福元说,你有事?王得猛说,我想跟你干。赵福元说,进护卫队?王得猛说,我来找你就是这么个事。
        天空没有云彩,瓦蓝瓦蓝的。赵福元欠起身子说,跟棒客硬碰硬,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掉脑袋。王得猛说,我不怕,我有的是胆量。赵福元转着两粒眼珠说,进来了,以后就得听我的。王得猛挥着手说,只要的让我进护卫队,啥都听你的!
        王得猛伸手要武器。赵福元就给他一把大马刀。王得猛不乐意了,说我要枪。赵福元说,早来就有枪了。王得猛说,明明嫌我是新来的。赵福元摊着手说,确实没有多余的枪了。王得猛不满地说,我就是看到有枪,才跑来跟着你们干的。
        赵福元就往屋里钻,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杆枪。他把枪塞到王得猛的怀里,说这是我自己的枪。王得猛欢喜地说,你舍得把它给我?赵福元慷慨地说,这没啥舍不得的,往后就是自家兄弟了,我总不能让兄弟吃亏。王得猛觉得赵福元实在太好了。他摸着枪,就像摸着新媳妇,激动得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赵福元说,既然领到枪,你就是护卫队的人了,你赶紧跟着大家锻炼。看到王得猛站在那里眨眼,赵福元就说,你去后院,我让他们在那里练身体哩。听到吩咐,王得猛就兴冲冲地提着枪跑到后院去了。自从组建好护卫队,赵福元就找来几盘石磨,无事的时候,就让他们在那里操练。
        赵福元没有继续躺在那里喝茶。他站起来往屋里走。他点燃几柱线香,然后恭敬地插在香炉里。他站在神龛前,看着祖宗的牌位,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很多年前,赵福元的曾祖父从安顺逃荒过来,看到这里有个小山寨,就在此落脚了。他的曾祖父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实在活得没个人样。直到他爹这一代,他们赵家还没有走出穷困的阴影。
        当年赵福元的曾祖父来到花红寨,手里只有一根破木棍。他们赵家在这里吃尽苦头,也受尽欺凌,经过几代人的打拼,终于有些起色了。他们把原来那根破木棍,变成了几间宽敞的瓦房,成了整个山寨最富裕的人家。
        现在,赵福元不仅填饱肚子,住上大宅院,甚至还请了几个长短工。这会儿,那些长短工正听从赵福元的命令,举着磨盘在后院苦练。想到眼前明迈的光景,赵福元感到鼻梁酸酸的,他站在神龛下面,热泪滚滚地说,列祖列宗呀,你们看到没有,我们赵家到底还是闯出名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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