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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王得冲
        花红寨当然有花。除去那些杂七杂八的花,最多的还是映山红。映山红开得很灿烂,花朵密集地挤在枝头上,从山顶连到沟底,漫山红彤彤的。看起来,就像一滩没有边际的鲜血。
        在这个映山红欢快绽放的时季,家家都忙着栽包谷。这个时候,王得冲正带着他儿牛牛,在山寨南面的半坡上栽包谷。王得冲提着竹兜,朝事先挖好的小土坑里丢包谷籽。他儿牛牛弯着腰,在地边摘映山红。牛牛摘了几朵,仔细地把花蕊抽出来,然后捏起花瓣往嘴里塞。他很喜欢吃这种东西。他嚼得满嘴冒汁。
        王得冲在那里丢包谷籽,他丢得很过细。丢包谷籽的时候,就得这么过细。丢多了不仅浪费,还会影响包谷秧的生长;丢少了也不行,有的包谷籽还没有长出秧子,就被虫或者雀子偷吃了。每个坑里丢三四颗最合适,他是个种地的好手,他拿得准。这会儿,他就用指头估摸着包谷籽,把它们往土坑里丢。
        王得冲走到地头的时候,牛牛伸起一只小手说,爹,映山红,你吃。王得冲说,我不吃。牛牛还拿着一朵映山红往他眼前递,他说,爹,甜得很哩。王得冲抹了一脸上的汗水说,莫再吃了,这种东西吃多了肚子疼。牛牛见爹不接,就塞进自己的嘴里,他边嚼边说,我不怕肚子疼,我真想把这些映山红统统吃光。
        王得冲感到有点热,他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往天上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竹兜,坐在地梗上歇气。他嘴干舌燥,他打算喝点水。他在草丛里摸索几下,从里面掏出个水罐。这种鬼天气,要是不把罐子藏在荫凉地处,只消一会儿,水就被晒热了。
        王得冲抱着水罐,咕嘟咕嘟地喝水。他把一股凉爽喝进肚子。有水从他的嘴角冒出来,顺着他的脖子,淌到衣裳里去了。他喝了几口,感到总算舒服多了。王得冲抱着水罐喊他儿牛牛,他说,你不渴?牛牛嚼着嘴里的花瓣,他嚼得咯噌咯噌响,他说,我不渴,我吃映山红哩。王得冲看到嘴唇被染得发紫,就说,你狗日的少吃点。牛牛没说话,他鼓着腮帮,嚼得很攒劲。
        王得冲把水罐塞回草丛,然后就坐在那里歇气。他眨着两只眼睛,远远近近地看着。在这个叫花红寨的地方,除了深山沟沟,到处都是大山包。那些密匝匝的大山,就像数不清的野马,正从远处狂奔而来,似乎要把人踩死。
        很多年前,王得冲的祖辈来到这里,住下了。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家。现在总共有四十多户。他们很少出去,和外界没有太多的接触。这里实在太偏僻了,翻过一道山梁,挡在前面的是另一道山梁,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他们就埋怨自己的祖宗,他们恨恨地说,要逃荒也该去别处,偏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看着眼前的大山包,人就会无端感到难受,总有种快要活不下去的感觉。这时候,王得冲就有这种感觉。那些山是石头推成的,上面没多少泥土。在这种地方种庄稼,收成很不好。但这里人少地多,只要不碰上灾害,也还勉强能够糊口。
        王得冲坐在那里,他的目光在前面跑来跑去。地里的土坑一排一排的,看起来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巴。那些土坑很整齐,王得冲足足挖了一个上午。他把包谷籽丢好后,接下来要丢粪,最后还要盖种。一个人要把这片地种完,估计已经天黑了。
        记得前年种这块地,他们只用他半天时间。那时候,他媳妇还在。他先把坑挖好,然后就坐在地边,等着媳妇丢包谷籽和丢粪。他舒坦地抽着烟,看着媳妇提着竹兜在地里忙碌。媳妇忙完后,他才不慌不忙地扛着锄头开始盖种。想到媳妇,他就有点冒火,他说,烂货!
        牛牛扭头看他,委屈地说,好端端的你骂我。王得冲说,我没骂你。牛牛嘟着嘴说,我听到了。王得冲说,我骂你干啥,我骂你娘哩。牛牛用两个蚕豆样的小眼睛看他。王得冲说,你娘不是个好东西哩。牛牛说,她要是听到,肯定会跟你吵架。王得冲红着眼睛说,她不要我们了,她跑掉了。
        牛牛说,她跑到哪里去了?王得冲摇头说,我也不晓得。牛牛开始想娘,他不嚼映山红了,他说,你去找。王得冲说,找不到了。牛牛说,你没去找。王得冲说,我早就找过了,附近几十里,我都打听过了,硬是找不到,怕她是钻到地缝里去了。牛牛拉着脸,看起来要哭了。王得冲感到鼻尖酸酸的,他有点难受,他伸手摸着牛牛乱蓬蓬的头发。
        王得冲抬头看天,上面有个红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地那头有几个乱石堆子,上面长着几棵树,它们很少长叶子,总是光秃秃的。很多时候,都会以为它们枯死了。其实没有。这些天,树枝上就有些嫩芽,它们就像几只绿色的虫子,稀疏地趴在枝头上。
        王得冲把目光收回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憋在胸口,让他说不出的难受。他恨不得跑到山顶上,放开嗓子吼几声。自从媳妇跑掉之后,他就常想这么干。想到媳妇的事情,他就痛恨自己。要不是他把多事,把那个劁猪匠领回家,事情也许就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半年前的那个下午,王得冲提着斧头往沟底走。他记得那里有两棵槐树,他打算把它们砍来做板凳。走到一瓢水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喝水。一瓢水是水井的名字,就在岩根脚。这个鬼地方缺水,方圆十多里,只有这么一口水井。一瓢水很奇怪,只有水瓢那么大,但水总是满满的,刚刚把里面的水舀掉,转眼又满了,而且从来不会溢出来。
        王得冲看到那个人喝水样子,他有点想笑,他觉得那个人就像一条四脚蛇。王得冲本来忙着去砍树的,但那天鬼摸脑壳,他刚走两步就停住了。他和那个人打招呼,他说,你喝水?那个人站起来,抹着嘴说,噢,是喝水嘛。王得冲说,这个水好吃。那个人说,就是,甜丝丝的。王得冲得意地说,附近几十里,只有这么口水井。那个人说,我走了半点路,确实没看到水井,要是再走,我估计就渴死了。
        王得冲说,你赶路?那个人说,赶路。王得冲说,你是干啥的?那个人扬着手里的东西说,我是个劁猪匠。这时候,王得冲才看到他手里提着个小铜锣。王得冲有点兴奋,说你是不是走过很多地方?那个人说,劁猪嘛,当然要到处跑。王得冲羡慕地说,啧啧。那个人说,哎,我说,你们这里有猪崽要劁么?王得冲本来要去砍树的,但他忽然不想去了,他说,我给你问问,我带你挨家挨户的问。
        就这么,王得冲就带着劁猪匠走进花红寨了。他见人就说,你看,劁猪匠来了,你家有猪崽要劁没得?那些人说,他是你家亲戚?王得冲就说,他不是我家亲戚,他是劁猪的,我在一瓢水看到他,就给他带路。那些人说,看你这么热心,还以为是亲戚来了。王得冲说,看你说的,就算不是亲戚,这个忙也该帮嘛。
        王得冲不仅带着劁猪匠满寨子找生意,还把他带回家,让媳妇赶紧做吃的。牛牛看到那面小铜锣,步子就迈不动了,他说,这个东西会响?劁猪匠说,当然会响,一敲它就咣咣响。牛牛试探说,我摸摸。劁猪匠说,你摸。牛牛摸了几下说,我想敲。
        王得冲媳妇蹲在门边洗菜,她让牛牛一边玩去。牛牛倔强地说,我不。王得冲媳妇说,小心我揍你!牛牛梗着脖子说,我就想敲。劁猪匠慷慨地把铜锣递过去,说给你敲。王得冲媳妇说,别让他给你弄坏了。劁猪匠笑说,弄不坏的,他想玩就让他玩。牛牛提着小铜锣,敲得咣咣响,因为激动,他脸都红了。
        晚上,王得冲和劁猪匠坐在桌子边吃饭。往常吃饭,他们只有一碗酸菜,但今天有客人,王得冲破例让媳妇给炒了两个土豆。屋里光线不好,他们的脸上都有些模糊。劁猪匠说,你这人好。王得冲咧开嘴说,嗬嗬,看你说的。劁猪匠说,你不仅给我找活干,还带我回家吃饭睡觉。王得冲说,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请你吃饭睡觉。劁猪匠说,这个不好说,我去年在金沙,肚子饿了,摘了两个苹果,差点就被打死了,所以我说你这人好。王得冲觉得这话顺耳,他心里暖乎乎的。
        媳妇给他们添饭,然后坐在旁边听两个男人说话。有时候,她也会插一句嘴,她说,你劁猪挣了不少钱吧?劁猪匠说,挣不了几个钱,顶多饿不着肚子。王得冲媳妇就说,饿不着肚子,就是个好手艺了。劁猪有些得意,说这倒是,这个世道,要想填饱肚子,也真不是容易的事情。王得冲媳妇叹着气说,就是,我们这个鬼地方,要啥没啥,大家都快活不成了。
        第二天早上,王得冲起来的时候,劁猪匠已经不见了。王得冲喊媳妇,没听到声音,他以为媳妇到菜地或者什么地方干活去了,他没当回事。直到中午,媳妇还没回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王得冲披着衣裳,出门找媳妇。他没走多远,就碰到堂哥王得猛。王得冲和他打招呼,问他干啥去?王得猛扬着手里的镰刀说,我要去后山割几根竹子,我打算编两个背箩。王得冲说,你看到我媳妇没有,不晓得她跑到哪里去了。王得猛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看到她和那个劁猪匠一起走了,你还不晓得?
        王得冲吓了一跳,慌忙说,她跟劁猪匠一起走了?王得猛说,是呀,我出来撒尿,就看到他们了。王得冲紧张地说,这个臭婆娘肯定跟劁猪匠跑掉了。王得猛也觉得事情不妙了,他拍着后脑说,我看到他们走得很慌张,估计真的出事了。王得冲跺着脚说,哎呀,你咋不拦住这两个狗男女嘛。王得猛说,我还以为他们赶着去给哪家劁猪哩。
        王得冲跺着脚说,哎呀!王得猛说,你还不赶紧去追?王得冲实在太着急了,他不晓得到底怎么办,听到王得猛这么说,他转身就跑。刚跑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了,他给王得猛说,你快点去找几个人来帮忙。王得冲慌里慌张地往山寨外边跑,他焦急地想,要是找不回媳妇,往后的日子可就没法再过了。
        王得冲的媳妇就这么跟劁猪匠私奔了。王得冲把附近的村寨统统跑遍了,硬是没找到媳妇和劁猪匠的踪影。后来,他就渐渐死心了。这会儿,王得冲又想起他媳妇了。想起这事他就感到犯堵,他晓得媳妇是穷跑的,他愤愤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有数不完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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