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棒客
山路上走着十多个人，他们有的拿着刀，还有的扛着枪。他们是龙头山的棒客。这会儿，这些棒客正顺着歪歪扭扭的山路往前走。只要再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一个叫花红寨的地方了。棒客们去年来过，他们熟悉路线。
风呼呼地吹着。那些映山红摇晃起来，就像一团团剧烈燃烧的火焰。树丛里的雀子似乎被惊动了，它们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嘴里发着凄惶的叫声。走在前面的三顺子热得难受，他给一个光头汉子说，当家的，这时候真不该来。
光头叫李板田，是棒客首领。这时候，棒客首领李板田也感到有点热，他叹气说，这年月兵荒马乱，棒客也做不安稳哩。三顺子皱着眉头说，我真不想来。李板田仰起脸往天上看了看，然后说，得赶紧弄点值钱的东西换些枪来，要不然，我们早晚会被别的棒客吃掉。三顺子说，这么热的天。李板田不耐烦地说，不要磨蹭了，快点赶路！
三顺子说，依我看，来得不是时候，这会儿才种庄稼哩，来了也不见得有啥收获。走在三顺子后边的是徐德旺。他正在抚摸自己的山羊胡。无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抚摸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徐德旺听到前面的三顺子还在嘀咕，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三顺子拧过脑袋，张着眼窝说，你踹我？徐德旺说，就你屁话最多。
三顺子气呼呼地说，好端端的你要踹我。徐德旺说，这路上就听到你一个人的声音，真想把你的嘴巴缝起来。三顺子嘟着嘴说，你不让人家说话。徐德旺说，你比个婆娘还罗嗦。三顺子委屈地说，我又不是哑巴。徐德旺说，你再叽叽喳喳的，就把你送回去，让你跟那个豁嘴媳妇过日子。
听到徐德旺这么说，大家就咧着嘴笑。三顺子只有十五六岁，他是山上最小的棒客。三顺子原来不是棒客。没有谁生来就是棒客。三顺子家在一个叫乌木铺的地方，他家穷得要啥没啥。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爹打算把他送到一个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那杀猪匠只有一个独生女，所以放出话来，想招一个姑爷。
三顺子晓得以后，骇得脸都白了，他给爹说，你们把我卖了。他爹说，杀猪匠家富裕，饿不着肚子。三顺子气愤地说，我是你亲生的。他爹说，杀猪匠说了，只要你肯去上门，就给我们送几斗包谷种来。三顺子说，你们简直不想让我活了。他爹说，你去他家上门，往后你就好过了。三顺子跺着脚说，他家那个姑娘黑得像块柴疙瘩，还是个豁嘴。
三顺子想到那个姑娘，眼睛一下子就闭上了。杀猪匠家的姑娘，黑就不说了，但那张嘴豁得厉害，两粒牙齿露出来，就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三顺子央求说，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他爹叹着气说，你要是不去，我们就只有活活饿死了。
三顺子无法想像和那个姑娘过日子的情形，他绝望地说，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他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这条路了。三顺子咬着牙说，要是真去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爹说，就算要死，你也得先把粮食换来。三顺子赌气说，你们非要这么逼我，我就上山当棒客。这么说着，三顺子抬腿就走，他爹追在后边说，你敢不去当上门姑爷，老子打断你的腿！
三顺子当时没有上山做棒客。他只是觉得心里泼烦，不想窝在家里。后来，他就跑到邻村的一个亲戚家去了。他想，先出去躲两天，也许过几天爹就改变主意了。没想到，三顺子这一躲就弄出事情来了。
那天，三顺子从亲戚家回来，刚到村口就碰见一个捡粪的老者。那个老者吃惊地说，三顺子，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不要命了？三顺子看到老者惊诧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就说，我家在这里，我当然要回来。老者鼓着眼睛说，你没去当棒客？三顺子说，鬼才当棒客。老者跺着脚说，你快点跑吧，你爹已经报官了。三顺子吓了一跳，惊叫说，哎呀，这回真要我的命了。
原来，爹几天他的不见踪影，以为他真的跑去当棒客了，就有些慌张。官府有规定，谁家有人做棒客，要是隐瞒不报，全家按死罪抄斩。他爹为了活命，赶紧跑去报官。三顺子晓得要是被官府捉住，他就活不成了。他没有退路，干脆真的跑到龙头山当棒客了。
现在，三顺子跟着大家往前走。他们要去抢劫。他们是棒客。三顺子听到大家取笑，很不高兴地说，你们牙齿都快笑掉了。徐德旺笑嘻嘻地说，你个龟儿子，好端端的上门姑爷不当，偏要跑来当棒客。三顺子板着脸说，要是再提这事，我就翻脸了！大家听到这话，笑得更厉害了。
后来，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就像一群山羊，顺着山路往坡上爬。山路弯弯曲曲的，像根扔在那里的烂草绳。路很不好走。远处的山顶上，光秃秃的，满眼是裸露的石头。近处长着映山红，全都矮挫挫的，它们纤细的枝树举着花朵，就像举着一团团正在燃烧的小火苗。那些旺盛的火苗从山沟蹿上山梁，大地一片火红。
他们就那么走着。周围静悄悄的，除去他们的脚步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响动了。爬上一道山梁，他们终于看到人影了。有个庄稼汉正弯着腰，在地里栽包谷。还有一个娃娃蹲在地边，拿着映山红往嘴里塞。他们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他们想，总算走到花红寨了。
那个庄稼汉听到动静，抬头一看，两只眼睛就鼓圆了。他们看到那个庄稼汉扔掉手里的竹兜，忽然扑到地边，把娃娃抡到背上，转身就跑。他跑得很快，就像头疯牛似的乱蹿。他们看到那个庄稼汉撒腿就跑，纷纷追了过去。冲在最前面的徐德旺端着土枪，放声喊：你狗日的站住，再跑我们就开枪了！
那个庄稼汉没有停步，他跳上一个乱石堆子，慌慌张张地朝沟底逃去。徐德旺看到庄稼汉还在拼命的跑，他有些恼了，顺手就是一枪。徐德旺觉得自己似乎打中了，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那个庄稼汉跑得更快了。前面有两棵树，它们歪拧着身子，就那么长着岩石边。只要庄稼汉跑过那两棵树，冲到沟底，他们就追不上了。
蓦然，那个庄稼汉被什么拌倒了，背上的娃娃被摔出去了。那个娃娃没有哭，他就那么安静地趴在草丛里。庄稼汉抱起娃娃，还想再跑，但刚跑几步，他就站住了。他像半截树桩似的戳在那里。棒客们有点诧异，不明白庄稼汉怎么突然停住了。他们冲过去，把他紧紧围住。
徐德旺喘着气，上前踹了庄稼汉一脚，说你狗日的，让你莫跑，你偏要跑！庄稼汉摇晃几下，慢慢就瘫在地上了。徐德旺又踹了一脚，说有本事你跑呀，你怎么不跑了？庄稼汉咧着嘴，看起来就要哭了。但他没哭，他鼓着两只眼睛，满脸痛苦的样子。
徐德旺有些生气，他不停地往庄稼汉身上踹。先前追赶的进候，他被树枝划一下，脸上的划痕开始浸血，隐隐有点疼。庄稼汉拿眼睛剜他，表情无比凶狠。徐德旺更冒火了，他说，哎呀，你个狗日的，你这么看我。这么说着，他抬脚又踹。他踹得嘭嘭的闷响，他感到自己在踹一条装满东西的布袋子。
庄稼汉青铁着脸，把牙齿咬得格格脆响。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个娃娃胸口上有个窟窿，鲜血从衣裳里慢慢浸出来，还有两只眼睛，紧紧闭着，脸上白苍苍的，显然已经断气了。他们有点意外。他们没想到居然把娃娃打死了。
徐德旺打算抹把汗水，突然，那个庄稼汉扑过来了。徐德旺吃了一惊，他没有防备，两条腿被紧紧抱住了。他用力挣扎，没想到庄稼汉像条疯狗，张嘴就咬在他的腿肚子上。徐德旺哇哇叫喊，他痛得眼泪花花都淌出来了。
李板田上前几步，抡起手里的枪，重重地砸在庄稼汉的脖子上。庄稼汉哼哼两声，终于把嘴松开了。徐德旺慌忙跳开，他捞起裤角，看到小腿上有两排牙齿印。他朝庄稼汉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你又不是狗，怎么张嘴就咬呢？
庄稼汉在地上挣扎几下，又爬起来了。他还想再咬一口，但他还没有扑过去，脑袋就被枪管顶住了。李板田冷冷地说，你狗日的再动，老子就崩了你！庄稼汉像被冻住似的，僵在那里不敢动弹了。李板田这么说了，他真会这么干。他是棒客。棒客总是这样，杀人就像杀狗。
庄稼汉抱着娃娃的尸体走在前面，棒客们跟在后面。有时候，他们嫌庄稼汉走得慢了，就拿枪往背上捅。庄稼汉身体绷得紧紧的，他惊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棒客就像吆喝一头犁地的老黄牛，他们说，快点，听到没有，你走快点呀！
庄稼汉抱着尸体，看起来很可怜，但棒客们没顾上怜悯，他们在后面粗暴地推搡着。他们干的就是这种营生，要是不硬起心肠，那就只有饿死了。在这种年月，要想填饱肚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原来不是棒客。没有谁生来就是棒客。以前，他们有的是牲口贩子，有的是江湖郎中，有很多甚至还是庄稼汉。他们都是被些逼上绝路的人。他们凑在一起，就成了棒客。
太阳红彤彤的，很刺眼睛。远处尽是褐色的石头，岩石缝里偶尔伸出几两棵树，也都歪斜在身子，看起来很凄惨。路边的土地里啥也没有，很荒芜的样子。这会儿还没有种完庄稼，所以地里就空荡荡的，啥也看不见。
棒客们押着庄稼汉往前走。山路细长细长的，像条蟒蛇似的卧在那里。寨子已经不远了，隐隐看到些房屋，还有几片竹林。似乎有雀子叫唤，不晓得到底在什么地方，就那么短促的几声，听起来有点惊惶。他们离山寨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