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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王得猛
        太阳像个喝醉的酒鬼,红光满面。王得猛刚刚放下饭碗,就挎着枪出门了。他拖着两只布鞋,亮出脚后跟,呱叽呱叽地往外走。王得猛穿鞋子,从来不往脚后跟套,总喜欢这么拖着。呱叽呱叽,鞋底像两块竹片,不停地拍打他的脚板。
        王得猛的肩膀上挎着枪,走得很神气。他感到暖融融的,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奔涌起来了。只要挎上枪,他就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王得猛,他是护卫队的人了。一般的庄稼汉摸的是锄头,但护卫队摸的是枪。王得猛是护卫队的,这个很要紧。
        护卫队要操练,还要负责巡逻和看哨,没时间种地,只得大家出粮供养。要是护卫队都去种地,棒客忽然闯进来,事情就麻烦了。护卫队要保卫整个山寨,所以没粮食吃了,就挨家挨户摊派。这会儿,王得猛就要去征收粮食。
        以前,王得猛听到棒客就感到害怕,自从参加护卫队,他就再也不怕了。他甚至暗暗希望棒客早点来。也不晓得那些棒客干啥去了,现在庄稼都收成了,硬是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这让王得猛多少有些遗憾。他想,只要棒客敢出现,他就端着枪,像打兔子那么弄死几个。
        太阳好像又蹿高一截了,很旺盛地挂在上面。王得猛走过一块包谷地,看到王得冲蹲在他家屋檐下面抽烟。王得猛扬起手说,哎嗨。王得冲抬头看他一眼,然后继续抽烟。王得猛有点不高兴,走过去说,我和你打招呼哩,你没听到?王得冲说,噢,噢噢。
        王得猛站在那里,他想王得冲马上就会招呼自己到屋里坐,肯定还会泡上杯好茶。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王得冲像个石狮子那么蹲在那里,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王得猛有些尴尬,他说,噢,这个天气,热烘烘的。
        王得冲仰着脸,没有说话,只顾瘪着嘴抽烟,叭嗒叭嗒。王得猛有点莫明其妙,他咳嗽两声说,准备好了?王得冲感到喉咙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黏在那里,他从嘴里把烟卷取出来,喉结滚动几下,终于把它挤出来了。他歪着头,哧地一声。
        王得猛看到王得冲的嘴巴一咧,什么东西就飞过来了,差点落到自己的布鞋上,他吓了一跳。他埋怨说,看你,差点啐到我的鞋上了。王得冲喉咙咕噜几下,似乎还要再吐,但他挤了几下,啥也没挤出来。王得猛说,哎,我说,你把粮食准备好了没有?王得冲嘀咕说,又要粮食。
        王得猛瞪着眼睛,他感到王得冲说了句很不得体的话,就说,我们不吃粮食,难道还吃泥巴?王得冲说,就像供养一帮祖宗。王得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诧异地说,我们要保护整个花红寨哩。王得冲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碎,然后说,棒客又没来,凭啥还要我们出粮?
        王得猛吃惊地说,哎呀,你居然讲这种糊涂话。王得冲说,前几个月,我们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想法子给你们弄吃的,我们就是对自己的亲爹也没这么照顾得周到,现在棒客鬼影无踪,你还好意思让我们出粮?
        王得猛感到他太不厚道了,于是说,他们早晚要来。王得冲说,要来早就来了。王得猛说,棒客要是真来了,我们就要上前拼命,我们连命都豁出去了,现在摊派点粮食,你们倒不愿意了。这么说着,他觉得身上的骨头痒痒得厉害。他想端起枪,把王得冲的脑袋轰个稀烂。
        王得冲蹲在地上,说话的时候得仰着脸,看起来总像是往上翻白眼。他固执地说,棒客不来,我们没理由再出粮食。王得猛气呼呼地说,自从组建护卫队,我们就没有安稳过,不管刮风下雨,硬是天天操练,累得只剩半条命了,你们总该讲点道理吧?王得冲说,就是,做人要讲良心哩。
        王得猛说,你尽胡搅蛮缠!王得冲说,啥都没做成,亏得你们还有脸皮到处伸手要粮。王得猛冒火地说,你到底给不给?王得冲梗着脖子说,我没粮食,就算有,我也舍不得拿去胡搞,那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哩。
        王得猛气得差点吐血。他想王得冲不仅在挑战自己,同时还挑战整个护卫队的权威。挑战自己到没啥要紧,但挑战护卫队的权威就不行了。他板着脸说,要是再不缴粮,就莫怪我不客气了!王得冲显然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了,仍然那么不紧不慢地说,我就不信哪个敢咬我的屁股!
        王得猛被彻底激怒了,他抡起枪托,忽然朝王得冲的脑袋砸去。王得冲没想到他真的动手,慌忙躲闪,但终究慢了半拍,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了。王得冲感到一阵剧痛,他担心自己的肩膀会被弄断。
        王得冲爬起来,脸上说不出的惊愕。他和王得猛不仅是堂兄弟,而且还是要好的朋友,他断没想到,王得猛竟然向自己动凶。以前他们也吵过嘴,甚至还打过两次,但顶多几天,他们就和好了。他们有过摩擦,却从来没下过这么重的狠手。
        王得冲满脸通红,他咬着牙关,蓦然朝前扑去。王得猛来不及躲避,四仰八叉地跌倒下去。王得冲的脖子被紧紧卡住,几乎喘不过来了,他伸手乱抓,想抠眼睛,却抓住王得猛的发头。王得猛疼得嗷嗷叫喊,他感到头皮快被扯下来了。王得猛想开枪,但他们紧紧拧在一起,无法把枪抽出来。
        太阳就像个独眼龙,睁着一只亮晃晃的眼睛在上边看热闹。王得猛的肩膀被咬了一口,他疼得泪水花花都快淌起来了,他于是抓起王得冲的耳朵用力扯。他想把那只耳朵扯下来喂狗。他们就那么在地上撕打,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最后,他们滚过场坝,扭打到门口那条小路上来了。
        田老七眼睛不好,看东西总是模糊不清。这会儿,他正背着山草,远远走来。田老七看到什么东西在地上蠕动,长长的一条,他以为是狗扯火。在花红寨,大家都把狗交配叫成狗扯火。田老七走近了,才发现不是狗扯火,而是王得冲和王得猛俩兄弟在那里打架,他扔掉背上的山草,跺着脚嘶声叫喊:哎呀,打架了,这里打架了……
        邻居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了。这里跑来一个,那里跑来一个,很快就把路上挤满了。王得猛用力把王得冲蹬开,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上满是灰土,脸上有几条抓伤的痕迹。王得猛满脸愤怒,正想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看到大家横眉冷眼,就知道形势有些不妙了。
        王得猛见王得冲从地上撑起来,手里攥个石头,他吓了一跳,拖着枪慌慌张张地往回跑。王得猛看到一块石头擦着自己的耳朵飞过,立即头皮发麻。王得猛跑得很快,跑到半路的时候,一只鞋子飞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他顾不上捡,仍然埋头往前蹿,剩余的那只鞋子挂在脚板上,呱叽呱叽地响。
        王得猛跑进院落,看到赵福元正背着手,在那里踱来踱去。无事的时候,他总会这么悠闲地踱来踱去。王得猛斜眉歪眼地喊了一声:当家的。赵福元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觉得王得猛实在太不成体统了,简直有损护卫队的颜面。王得猛抹着脸上的汗水说,当家的,那些刁民造反了,他们不肯缴纳粮食。
        赵福元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得猛把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然后委屈地说,当家的,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幸亏我的命大。赵福元的脸慢慢阴沉下来了,他恨恨地说,这些狗东西,也太不把护卫队放在眼里了。王得猛说,就是,要是不让他们吃点苦头,以后怕是控制不住局面了。赵福元板着脸说,我就不信,这些狗杂种能够扔石头打天!
        赵福元把护卫队人统统召集起来,带着他们往外走。他们手里提着枪,全都怒气冲冲。他们都憋着满肚子怒火。他们觉得这不仅是王得猛的事情,而是整个护卫队的事情。王得猛受到欺侮,他们觉得脸面上过不去,他们非得除掉这口恶气。
        风不知是什么哪里冒出来的,呼呼地响着,地上的尘土被卷起来,直往人的鼻孔和牙缝里钻。赵福元率领着一拨人,侧着脸朝王得冲家走去。风从前面刮来,让他感到脸上痒痒的,他想,要是今天不把王得冲治得服服帖帖的,以后花红寨就不好管治了。
        他们就像一股洪水,凶猛地朝王得冲家涌去。那个时候,王得冲正鼻青脸肿地坐在门槛上补衣裳。打架的过程中,他的衣领被撕烂了,所以他拿着针线缝补。以前媳妇还在,这些事情都交给她。后来媳妇跑掉,他就只有自己动手了。这会儿,他正弯着腰,笨拙地穿针引线。
        王得冲听到脚步声响,抬起头,看到一拔人拿着枪朝这边扑过来。他晓得事态不好,站起来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拔人堵在前面了。王得冲有些慌张,他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他张着嘴,想说点什么,但归根结底啥也没说出来。他就那么紧张地站在那里。
        赵福元顺手扯过王得猛的枪,蓦然顶上去了。王得冲吓得身上冒出一层冷汗,站在那里不敢动弹。赵福元把枪捅到王得冲的嘴里,冷冷地说,你要是不想活了,我就成全你!王得冲惊恐得两粒眼珠差点就滚出来了,他嘴里枪筒冷冰冰的,还带着铁锈味。赵福元沉着脸说,如果不想死,赶紧把粮食缴上去。王得冲说不出话,他慌忙点头。
        王得冲的额头上挤满汗水珠子,他甚至听到汗毛噌噌地竖起来的那种声音。赵福元撇了他一眼,厌恶地说,今天先饶了你,要是再有下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王得冲站在那里喘气,他感到自己好像在哆嗦。
        赵福元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枪扔给王得猛。他们开始往回走。王得猛走在队伍里,他感到很威风,他从来没这么威风过。他觉得当家的实在太厉害了。然后,他们端着枪,挨家挨户征收粮食。村民们看到黑糊糊的枪口,全都吓坏了,赶忙背着粮食往赵家跑。
        他们在山寨里转了一圈,回去的时候,村民们缴纳的粮食已经把赵家大院堆满了。那些粮食黄澄澄的,闪耀着夺眼的光芒。赵家的各个角落,都飘荡着粮食醉人的香味。太阳挂在天上,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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