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勾结棒客
王得冲和王得忠原本只是普通朋友，后来，王得忠的婆娘被棒客打死，王得冲的娃娃也被棒客打死，他们的关系就渐渐密切起来了。王得冲遭到赵福元的毒手，在场坝上被打得爬不起来，就是王得忠冒着危险把他背回来的。
王得冲趴在血泊里纹丝不动，就像只被打死的壁虎。当时，大家都走掉了，场坝上只剩王得忠和田老七。王得忠说，地上冷冰冰的，他老这么躺下去，弄不好要出事。田老七说，都是自找的，他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赵福元。王得忠说，你这么说不好。田老七说，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嘛，要是不惹赵福元，就啥事都没有了。王得冲皱着眉头说，你看你，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说这种风凉话。田老七说，我只是这么说。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几眼，田老七抬腿要走。王得忠赶忙说，哎，你要回家？田老七转过脸说，我当然要回家，我不走难道还留在这里吃晚饭？王得忠说，我说，你过来搭把手，我们把他弄回去。田老七摆着手说，这种事莫喊我，要是让赵福元晓得，也许就结下梁子了。
王得忠瞪着眼说，他伤得这么重，我们不能把他丢下不管。田老七说，看你说的，又不是我们把他弄成这样的。王得冲说，大家沾亲带故，就这么走掉好像有点不厚道。田老七说，要管你管，我可没有这个胆量。王得忠说，你去年盖房，王得冲帮过不少忙哩。田老七摆手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能混在一起。
王得忠有些心虚了，但嘴还很硬，他说，你看你。田老七说，把他弄回去倒没啥，就怕赵福元找麻烦。王得忠嘀咕说，赵福元又不是老虎。田老七说，他比老虎还凶哩，要是跟他对着干，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依我看，还是少管闲事。这么说着，田老七就匆匆走了。
王得忠看到场坝里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也多少有点慌张。他转身想走，但刚走两步，他就停住脚步了。他和王得冲不仅是堂兄弟，还是要好的朋友。他觉得这么走掉不妥当。他横想竖想，最后，还是咬着牙把王得冲背回来了。
王得冲躺在床上。他感到就像一群恶狗正围着自己撕咬，让他全身痛疼。房间很宽敞，空荡荡的。屋子不大，但只有他一个人，看起来就很宽敞。屋里的光线有点昏暗，除去窗口，到处黑糊糊的。床铺紧靠着墙。墙壁有些年头了，上面爬满缝隙，看起来很危险，似乎马上就会垮掉。
往常，总会听到山寨有狗叫，还有邻居走路和说话的声音，但这会儿，外面很安静，啥也听不到。王得冲像捆干柴那么躺在床上，脑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辈子，他活得低眉顺眼，但不顺心的事仍然一桩接一桩，开始是媳妇跟人跑掉，后来娃娃又被弄死。现在他受尽欺压，甚至被赵福元打得半死不活。
越想，王得冲就越心寒。他感到胸口乱糟糟的，像堵塞着什么东西。他的目光，就像两条腿，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看到窗台上的那个小药罐，他的目光就粘在上面不动了。那个药罐装的是毒药，以前他把毒药抹着土豆上，放在墙根对付耗子。这会儿，他盯着那个药罐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了。王得冲悲愤地想，既然婆娘娃娃都没有了，与其活得这样憋屈，还不如死掉算了。这么想着，王得冲就欠起身子，伸手去拿药罐。床铺离窗台不远，他挣扎几下，终于把药罐抓到手了。
王得冲把药罐塞子扯开，里面发出一股怪怪的味道。他想，只要把这种东西喝下去，以后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忽然，他想起那些中毒的耗子，它们鼓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在地上蹬腿，慢慢地，就趴在那里不动了。
王得冲渐渐有些害怕了，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他把药罐端起来，却不敢往嘴里灌。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弄成这样，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犹豫好大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敢把它喝下去。
王得冲用被子捂着脑袋，紧紧缩成一团。床铺上有种什么味道，说不清楚是好闻还是难闻。王得冲觉得自己实在太窝囊了，他鼻梁酸酸的，然后，泪水花花就涌出来了。他捂在被子里，呜呜地哭着，很悲怆，听起来像是什么野兽在绝望地叫唤。
王得冲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刚刚能够下地，他就像贼那么偷偷溜出花红寨。王得冲实在憋不住心里的恶气，他得设法报仇。王得冲想了好些天，后来，他就想到棒客了。王得冲打算去找那些棒客，请他们帮忙收拾赵福元。他的心已经寒透了，他真要这么干。
棒客跟他有仇，赵福元也跟他有仇，但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更恨赵福元。那些棒客和他没啥关系，然而赵福元就不一样了，他们是邻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被不认识的人欺凌，心里勉强要好受些，但让邻居天天在头上拉屎撒尿，他就横竖想不通了。现在，他只想把赵福元弄死，别的啥也顾不上了。
王得冲顺着山沟往前走。两边是陡坡，上面长着些低矮的杂树，这地方泥土少，又瘦，所以山上的树就很不成材。那些树上没有叶子，桠枝光秃秃的。树丛里有鸟叫，就那么几声，拿不准到底在什么地方。路边的岩石，从干巴巴的泥土里钻出来，展露着它们狰狞的头角。
这条沟挤在山缝里，弯曲着。从高处看，也许能看到沟有多长，但走在山沟沟里，就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永远也走不出去。王得冲的手里拿着一根草茎。那是他顺手折来的，他把草茎放在嘴里，咯噌咯噌地嚼。他嚼的声音很响。周围很冷清，没什么响动，所以他嚼的声音才会这么响。当他吐出来的时候，草茎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就像鸡屎那样，又脏又难看。
后来，王得冲就找到那些棒客了。那些棒客比雀子还会挑老窝，他们住在一个岩洞里。岩洞里长着些怪模怪样的石头，洞顶上布着水痕，像娃娃用过的尿片。外边很热，太阳火辣辣的，但山洞里很凉快，有的地方甚至滴着水，滴答滴答。岩洞里有些昏暗，石壁上就挂着一盏油灯。
棒客的首领是个光头，名字叫李板田。这会儿，王得冲就站在李板田的面前。李板斜着眼说，我好像看到过你。王得冲说，我也看到过你。李板田伸手在后脑勺拍了拍，忽然说，噢，我想起来了，我们把你的娃娃弄死了。王得冲说，就是。李板田说，你来报仇？王得冲说，非除我不想活了。
李板田咧开嘴，笑着说，你还算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王得冲说，我这次上山，是有事请你们帮忙。李板田有点糊涂，他摸着自己的光头说，你到底搞啥名堂？王得冲说，保证你们不会吃亏。李板田听明王得冲的来意后，两只眼睛就鼓起来了，诧异地说，哎呀，我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找我们帮忙，去攻打自己村子里的，我看你是鬼摸脑壳了。
王得冲愤懑地说，我在那里受尽欺凌，我活得没个人样。李板田说，嗬嗬，活在世上，总会碰到些不顺心的事情，你忍掉这口气就好了。王得冲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我憋屈了大半辈子，现在已经想横了。
李板田感到嘴里寡淡，于是从怀里摸出半截烟叶，打算裹根烟过过嘴瘾。他说，你们那里没啥搞头，前年我们好歹还抢到几十头牲口，去年就弄到两头瘦毛驴和两头猪，别的啥也没捞着。王得冲说，今年收成不错，我们那里有粮食。
李板田靠在洞壁上裹烟卷。他裹得很仔细，他先把烟叶掐成手指那么长一截，然后慢慢裹起来。他裹着手里的烟卷说，我们不要粮食，路远，没有牲口，我们没法弄回来。王得冲眨着眼，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李板田接着说，我们只要牲口，还有银圆，这些东西弄起来不麻烦。
王得冲有点诧异，他没想到这些棒客居然还挑三拣四。王得冲盯着李板田的嘴，发现他的牙齿黑糊糊的，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嚼着一团脏狗屎。王得冲忍住心里的厌恶，说花红寨有银圆，你们跟我去，肯定不会白跑。李板田鄙夷地说，你们那个地方，穷得鬼都想撞墙，有狗屁的银圆。
李板田已经把烟裹好了。他凑到油灯边点烟。他把烟伸到那团灯苗上，瘪着嘴吸。他叭地那么一吸，光线就跟着暗淡下来了，似乎那些光芒都被他吸到嘴里去了。李板田把烟点着了。灯苗摇晃几下，终于重新站稳。李板田微闭着眼睛，好像很舒坦的样子。
王得冲说，花红寨有个财主，叫赵福元，他家的银圆，怕是要用包兜来装。包兜是一种竹子编的东西。在乌蒙山区，大家都喜欢用包兜装粮食。现在，听说有个财主家的银圆多得要用包兜装，李板田觉得受了捉弄，沉着脸说，你看你。
王得冲见他脸色不好看，赶忙说，就算有天大的胆量，我也不敢哄你们，赵福元确实有很多钱哩，他家有地下室，值钱的东西都藏在里面。李板田从嘴里把烟取出来说，你拿得准？王得冲说，原来修地下室的时候，我曾经帮忙挖过两天，我清楚他家的底细。
李板田疑惑地说，他家真有这么多钱？王得冲说，他家真的很富裕，花红寨组建了一支护卫队，现在统统变成恶棍了。李板田张着眼窝说，还有护卫队？王得冲说，护卫队有十多杆枪哩，他们都是赵福元的看家狗，隔三差五就要征粮。
李板田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了，他激动地说，妈的，我们正缺枪支弹药哩，从他们手里去弄，总比从别的棒客手里弄要轻松得多。王得冲紧跟着说，那些枪是赵福元跑到省城弄回来的，听说花掉不少钱哩。李板田兴奋地说，啧啧。
李板田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他搓着手在洞里走来走去，突然转过脸问，这么搞，你图个啥？王得冲说，我不图啥。李板田翻着白眼说，你就哄鬼嘛。王得冲说，有啥好东西，赵福元都要霸占，整个山寨都快被榨成渣渣了，再这么下去，大家就只有吃泥巴了。李板田说，就这个？王得冲愤愤地说，我差点被他狗日的弄死了。
李板田说，噢，怪不得你要跑到这山上来，原来是结下大仇了。王得冲说，我给你们带路，把赵家打下来后，我啥都不要，只求你们帮我把赵福元和王得猛弄死。李板田说，还有一个王得猛？王得冲说，他是我的堂兄。李板田说，堂兄也不放过？王得冲恨恨地说，要是没啥关系的人，我还勉强想得通，我们是堂兄弟，他竟然也要欺侮，我实在太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