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寨
发布: 2014-11-06 14:29 | 作者: 曹永
抢劫
最先看到棒客的，是几个老者。
山寨入口的地方，有一个场坝，无事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聚在那里吹牛。这时候，几个老者就在场坝里晒太阳。他们在比烟杆，他们快要吵起来了。王得高他爹说，我这根烟杆是乌木的。王得猛的爹斜着眼说，我这根也是乌木的。王得高他爹说，你的太短，不好。王得猛的爹有些冒火，说你的才不好，你看看我这根，烟嘴上的铜包得扎实，上面的花纹也雕得精细。
王本顺的爹不屑在说，你们那个也算烟杆？另两个老都不服了，说这个不算烟杆算啥？王本顺的爹端着他那根油亮的烟杆说，你们的烟杆是杂木的，不是乌木的，我这个才是。他们说，你放屁！王本顺的爹翻着白眼说，你们才放屁。然后，几个老者就这么吵起来了。
王本顺的爹是个火暴性子，他扬起手里的烟杆砸过去了。王得猛的爹猝不及防，脑袋被砸出个包，他捂着脑门，气愤地说，哎呀，你个老不死的，居然敢下毒手！他边骂边捞起袖子，站起来想打。王得猛的爹刚刚站起来，声音就一下子断了。他看到十多粒脑袋像蘑菇似的，突然从山坡后面冒出来了。
王本顺的爹和王得高的爹见到神情古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吓得差点跳起来了。他们晓得这是龙头山来的棒客。去年夏天，这些棒客就来过花红寨。他们把王得忠的婆娘打死，还抢走几十头牲口。
那天，王得忠上山干活去了，他婆娘坐在门槛上打包谷。包谷炕干后，结实得像暴晒过的泥饼子。做饭之前，村里人往往会把包谷棒子装在麻袋里，抡起棍子往上面打。一通乱棍过后，就算包谷籽没有脱下来，也松得差不多了，只消稍微用力，包谷粒就直往下滚。
王得忠的婆娘抡起手里的木棍，正打得起劲，忽然看到一个陌生汉子闯到院里来了。王得忠的婆娘正想招呼来人到屋里坐，张开嘴，却发现不对劲了。那陌生汉子头发乱蓬蓬的，粗糙的脸上满是灰尘，手里提着一杆黑不溜湫的土枪。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是干啥的？陌生汉子扬着手里的土枪，诚实地说，我是个棒客。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
那棒客两粒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她挺拔的胸脯，咧着嘴笑，嗬嗬。王得忠的婆娘见他紧紧盯着自己的胸，紧张地说，你莫乱来！棒客还咧嘴笑，他越走越近了。王得忠的婆娘想，今天肯定逃不脱了，就斜靠在门上说，你要干啥就快点，我还急着给男人做晚饭哩。
棒客的身子就凑过去了。王得忠的婆娘不仅闻到他嘴里的大蒜味道，还看到他胡子茬茬上也满是泥垢，呈颗粒状，像刚刚长出来的小红籽。这地方树木长势不好，但遍地是红籽树，每到五六月，红籽就挂满枝头。王得忠的婆娘差点被那张臭嘴薰昏了，实在忍受不住，便伸着手大喊：慢点！
棒客眨着眼看她。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都行，但不能亲嘴。棒客说，看你说的。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敢亲嘴，我就跟你拼命！没想到那棒客不屑地说，咦，还亲嘴，你想得倒美。王得忠的婆娘往外面看了看，说你把院门关上。棒客嫌她罗嗦，伸手就去扯她衣裳。
在紧要关头，一个光头跑进来了，他跑来就往那个棒客的屁股上踹，狠声说，狗东西，你这是干啥？那棒客捂着屁股说，当家的，我啥也没干。光头说，那你脱她衣裳。那棒客悻悻地说，我就看看。光头板着脸说，你要敢坏了山上的规矩，老子像芽猪那样把你劁掉！
那棒客还要解释，但光头已经不耐烦了，吩咐说，莫再耽搁时间，弄点东西，赶紧回山。这么说着，光头就转身走了。那棒客有些扫兴，拖起地上的麻袋要走。王得忠的婆娘扑过来了，紧紧抱着麻袋说，你不能把粮食拿走。棒客冒火地说，放手。王得忠的婆娘把麻袋搂在怀里说，不放！
棒客鼓着眼说，咦，你这人，身子你舍得，粮食倒舍不得了？王得忠的婆娘说，我不怕你干那啥，拔了萝卜窝窝在，但你要把粮食拿走就不行，这些包谷是我的命根子哩。棒客挣扎，但挣不脱，他抬脚猛地一蹬。没想到那婆娘滚到墙脚，后脑恰巧撞在石头尖上，当时就没气了。
那些棒客去年弄死王得忠的婆娘，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他们像凶神似的站在山寨门口。几个老者顾不上打架了，他们的眼睛愈睁愈大，眼珠几乎就从框里脱出来了。他们看到棒客押着王得冲走过来，都有些慌失了。当他们发现王得冲的娃娃已经变成尸体的时候，忍不住就哆嗦起来了。那些棒客拿着刀枪，个个灰头土脸，看得出他们走了很远的路。
棒客们走到面前了，他们统统板着脸，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一个山羊胡走过来说，咦，你们在这里干啥？几个老者惶恐地看着山羊胡，颤抖得更厉害了。山羊胡沉着脸说，问你们话哩，你们是不是聋了？王本顺的爹怯怯地说，我们在比烟杆。山羊胡说，我看你们吃撑了。几个老者闪着眼，不敢顶嘴。
山羊胡把王本顺他爹手里的烟杆扯过去，用力往两边扳，他打算把烟杆折断。没想到，他扳了几下，脸都挣红了，但烟杆纹丝不动。看得出来，那确实是根好烟杆。山羊胡有点恼火，扬起手，把烟杆远远地扔出去了。王本顺的爹瞪着眼，他没想到这个棒客居然把自己的乌木烟杆扔掉。他暗暗感到心疼。
山羊胡拍拍手说，你们哪家最近？王本顺的爹和王得猛的爹没有说话，眼珠却转到眼角去了。他们在瞄王得高的爹。王得高的爹慌忙说，我家最近。山羊胡挥着手说，带路！王得高的爹眨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山羊胡说，我们去你家，赶紧带路。
王得高的爹不清楚这些棒客到底搞啥名堂，但他不敢问。没谁愿意把棒客往家里领。王得高的爹就那么慢吞吞地走着，他想，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山羊胡扬着手里的枪说，快点走！王得高的爹看到那杆黑得发亮的土枪，骇得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了。他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努力地往前蹿。
棒客们走到王得高家门口的时候。王得高正抱着个土豆，坐在门槛上啃。土豆烧熟以后，总会黑糊糊的。通常大家烧土豆吃，都会事先把皮剥掉，但王得高从来不剥。他把土豆从火坑里刨出来，拍拍灰就往嘴里塞。这会儿，他的两片嘴皮就黑不溜秋的，似乎他吃的不是土豆，而是团狗屎。
王得高看到棒客涌进院子，手里的土豆就掉在地上了。他没想到爹居然把棒客领来了，他恨恨地剜了爹两眼。他爹委屈地说，他们硬要逼我带路嘛。王得高想责备他爹，但又怕招惹棒客。他惶惶地想，今天怕是活不成了。
几个棒客守住院门口，剩余的统统冲到屋去了。他们到里面找值钱的东西。后来，他们又去圈里拉牲口。他们找到一头毛驴，于是兴冲冲地拉起毛驴，扛着东西往外走。还有两个棒客，甚至把王得高穿过的布鞋也拿走了。
王得高看到牲口和财物被枪走了，他像堆稀泥似的瘫在地上。王得高抬头往上看，天空高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样子。远处飞着一群什么雀子，看不清楚，只见到几个黑点，像箭那么从天空射过。王得高绝望地想，往后只有吃泥巴了。
棒客们从王得高家出来，接着就钻到第二家去了。棒客们挨家挨户地抢东西，每走进一个院子，他们都把王得冲推到前面。他们指着牛牛僵硬的尸体，满脸凶狠地说，你们赶紧把值钱的东西缴出来，要是敢耍花招，这个就是你们的下场！
棒客们见牛拉牛，见猪撵猪。去年他们抢劫的时候，曾经打死一个婆娘，这次就轻松多了。他们把抱着尸体的王得冲推到前面，这里的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了。王得冲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他抱着死去的牛牛，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有些走神。有那么一刹，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牛牛，而是个树疙瘩。
王得冲就那么被棒客推来推去。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棒客们已经走了。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棒客抢劫，从来不会停留。要是拖延，也许会惹出麻烦，所以棒客抢完东西，总是转身就走。王得冲抱着娃娃的尸体，绝望地站在路上。
山寨里很安静，仿佛一个巨大的乱坟岗，简直听不到半点声音。没有风，路边的树丝毫不见晃动，看起来好像已经枯死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它已经失去先前的光彩，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
这里冒出一个。那里冒出一个。邻居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他们早就吓坏了，个个神色惊惶。他们还没有镇定下来。王得冲看着他们，忽然有点想哭，他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看，那些棒客把牛牛死了。他们看到王得冲的样子，就感到有些可怜，于是纷纷说，狗日的棒客！
王得冲悲怆地说，我简直不想活了。他们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只得说，看你说的。王得冲哽咽说，娃娃死掉了，我以后咋办呀？他们安慰说，以后再生一个。王得冲可怜巴巴地说，我的媳妇跑掉了。他们就说，碰到合适的，你再找一个。王得冲鼻尖酸酸的，他说，花红寨穷得要啥没啥，鬼都能够吓跑。他们说，人不能让尿憋死，你早晚会挣到钱的。
王得冲还是感到难受，他说，我现在没主意了。邻居们说，先把牛牛埋掉。王得冲看着牛牛苍白的脸，更想哭了，他沙着嗓音说，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娃娃了。他们拍着王得冲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撑住，你要是垮掉，牛牛的后事就没人料理了。
王得冲就像发高烧一样，脑袋昏沉沉的。邻居说，你赶紧把牛牛抱回去，找几块木板做个小棺材，然后把他埋掉。王得冲已经没有主张了，听到大家这么说，他就茫然地抱着娃娃往回走。王得冲走得很慢，他的两条腿像被冻僵了，有点不听使唤。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坡了。山寨里冷飕飕的。这种季节，气温总是变得很快。白天太阳还热烘烘的，过了傍晚，突然就阴冷下来了。天上黑压压的，夜色就像一盆污浊的脏水，险恶地朝花红寨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