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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野夫对话凤凰网《年代访》

发布: 2013-8-02 09:59 | 作者: 野夫



      凤凰网文化:捷克的哈维尔他也进过监狱,他在监狱里给他妻子写的信当中,他提到这么一句,他说:“监狱给了我整个存在提供了一个不言而喻、不可避免的框架、背景和坐标系,在某种程度上,只有监狱环境才能够成为人类普遍境遇的隐喻。”我不知道这五年的牢狱生活,监狱对于您的人生历程具有怎么样一种意义和价值?
      野夫:这种监狱生活我非常认同哈维尔的说法。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如果一个国家不自由,它就是一个大监狱,监狱只是一个浓缩的社会。我们这个监狱所具有的一切,爱恨情愁、喜怒哀乐和社会没有区别。
      监狱生活给我带来的影响,第一个我觉得是使我对这个世间善恶正邪的区别,我更加清晰,何者为善、何者为恶、何者是正、何者是邪。实际上今天我们这个时代很多很多成年人往往在是非、善恶、正邪的这种区别上面是模糊不清的,这是我在微博上,在网络上看到的很让我内心悲哀的一件事情。很多人迷失于这种常识,不分善恶、不分是非、不分正邪,明明是邪恶的东西,他还在那赞美、讴歌、维护,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性是怎么构成的。反而有时候在一些犯人身上,一些刑事犯身上,他有严格的“歪江湖,正道理”--用坐牢人的行话说的--江湖是歪的,道理是正的,他反而讲道理。民间社会有一套民间社会的道理,监狱犯人之间也有一套犯人的之间的道理。他对于男人在这个世界上为人处事要求极高,一个在监狱里面为人处事能够被人尊重的人,你回到社会一定会成为被人尊重的人。一个在监狱里长期被打压的人,被犯人都打压的人,回到社会往往还是垃圾,这是我见证过真实的写照。用我们江湖上的黑话说,要用方言来说“是什么麦子,吃什么饭”,这是一个黑话,就是一个人,你本身是什么样的素质,你就吃什么样的饭,你只能吃上什么样的饭。
      这点我见证的太多了,在监狱里面各个队的牢头狱霸回到社会里头多数都能够(成为老大),他即使还继续操黑社会,他还是黑社会里面的老大,他如果是经商,他往往成为成功的商人。这个成为老大的品质,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不是光靠打,他要有勇敢,也要有体力,也要有智慧,最重要还要有人品、人格才能服众。尤其是监狱里一大堆“坏人”你要做到服众是很难的,一个单位有一个犯人那样性格的人,往往这个单位都不得安宁,你要在一群人全部都是这样的人组成的社会里面,你要能够胜出,这个是需要你的各种修为。
      我很感谢那个时候,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训练自己的机会,使得回到社会上的时候,你什么人都敢面对,你什么样的事情你首先都不会眨眼,无论面对危险、恐怖,那种沉稳,那是一种历练出来的东西。
      凤凰网文化:所以回来之后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写作者。
      野夫:我在成为写作者之前,也算成功的商人。
      凤凰网文化:是。
      坐牢出来的人要花漫长时光才找得回自己
      凤凰网文化:1995年您出狱,然后我们知道接下来,比如您自己的家庭出现了一点变故,包括母亲也投江,您后来自己也是迫于生计,就开始做图书,可能刚开始做也不是很顺利。我想知道在您出狱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面是怎样熬过来的?
      野夫:那是我人生,应该算是最苦的一段日子。
      凤凰网文化:它可能比在监狱的时光更苦?
      野夫:比监狱时光更苦。为什么?在监狱的时候,你至少不担心吃、喝,你在这服刑,国家要管你吃饭,管你住的地方,一回到社会,第一件事情,你要租房子,那时候朋友给我租的最便宜的房子,一个月300块钱,要吃饭,你要跟朋友一起喝酒,每一天的开销都在发生,但是每一天没有收入。朋友资助的钱和父母留下的那点钱,是少得让你每过一天都会恐慌一天。紧接着我母亲又走了,我把剩下的那点钱要为我的整个父辈,我的父亲还没入葬,外婆还等着迁坟,我把这些钱全部拿来买了墓地。我是真正赤手空拳来到北京,来到北京朋友在火车站给了我总共加起来有2000多块钱,那是1996年的正月十三,北京还充满了寒冷,我就只剩换洗衣服,一无所有,从打工重新开始。那个时候唯一的一个信念就是我在这个社会肯定是饿不死的,因为我求生的本事足够使我活下去。但是精神上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当时就在写一个小说,小说名字叫《我不是归人》。每一个坐牢出来的人,当他刚刚回到社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回来了,但是他在这个社会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过去曾经在这个社会上的位置是没了的,重新回到这个社会,人回来了,但是他自己的感觉是没回来的,一直就是不知道,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每天都在适应这个早已经飞速发展了的社会,尤其我那几年是所谓邓小平南巡讲话前后的那几年,等我1995年回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中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完全一下子适应不了这个时代了。你适应不了这个时代,你实际上是被这个社会抛弃了的,你会丢魂失魄一样的,你甚至过一条马路的时候,你都不像过去那样从容、自信、完全没有恐慌的,你会站着不敢迈步,每一个汽车喇叭声(都会让你觉得害怕),因为在监狱里面没有面对这些。
      我写了这个小说没有写完,只写了10000多字的开头就放下了,到现在也没有去写它,未来我准备要写这样一个感觉,就是一个释放了的犯人,实际上在这个社会上找不到他的位置了,他实际上是没有归来的。我在里面是一个牢头,充满了自信,所有的人尊重我。但是出来之后,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极少的老朋友还会尊重你,连原来普通的朋友都会认为你没用了,会疏远你了,你找不到爱情了,你也许进去之前,有很多女孩爱你、追求你,你出来过后,人家中间人来给你做媒介绍一个最普通的女工,人家来给你见一面,扭头就走,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两劳人员,什么收入也没有,她凭什么要嫁给你、爱你,这都是我真实遭遇过的故事。你会自信心受到严重的打击,更何况当你还要举目无亲的时候,那是很悲凉的一种心境。有很多坐牢出来的人,要花漫长的时光,才找得回自己,我花了大约一年半的时光,逐渐才恢复了,这是一个自我疗伤的过程。我出来有两三年的时间,任何人叫我名字,我立马会从坐的椅子上弹跳起来,站起来,然后高声喊“到”,这是坐牢的后遗症,因为在里面,干警叫你的名字,你必须站起来喊到。回到社会中,普通的亲友叫你的名字,你会下意识地跳起来了,答的是到。现在叫我,我不会答到了。这都是一种阴影、后遗症。
      凤凰网文化:可能套用加缪的一句话,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野夫:对,局外人。
      
      我写作是为了揭示这个时代的真相
      
      凤凰网文化:刚才提到母亲。我觉得您的整个人生特别传奇,不光是您个人,您的家世也特别传奇,之前看资料,像您的祖父是土司的后裔,父亲从这样一个家庭当中走出来,后来等于也算投身20世纪革命,参加剿匪土改什么的。外祖父那边是黄埔出身的国民党少将,也做过蒋介石的侍卫官,母亲也是因为跟家庭有关,另外跟自己的性格也有关系,后来被戴上“右派”的帽子,等等这样一些非常复杂的身份,在20世纪那个环境当中,肯定是有非同寻常的遭遇,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成长过程当中,对您的影响是什么?它会不会影响您看待这个世界的价值观?
      野夫:应该说我的父系、母系的家族,我写出来的和还有没写出来的,确实是能够旁证20世纪中国历史,它与诸多的--国共两党、内战、抗战、民族战争、历次运动--都密切相关。家族的命运折射了这个国家将近100年的政治斗争史,这算是奇特的,但是就我所知,中国像类似我家庭这样的故事,还有太多太多。我们家还都不算百年痛史中间最悲惨的,还有更悲惨的,有无数的家庭只是人家还没有写,或者有无数个家庭都是没人去发掘出来而已。整个20世纪的中国,在未来的历史来看,我认为是特别悲惨的一个世纪,这个世纪,这个民族是受到了巨大内伤的,这种内伤到今天为止都远远还没有痊愈,甚至还没有开始治疗。我觉得这些历史没有使我变得更坏,没有影响到我变得更恶,而反过来是使我更想在我们这个时代用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努力,去改造这个时代,去推进这个社会的进步,去提升一个时代的文明,这是我想做的事。我绝不是说牛皮的话,我常常说我们必须在我们这一代人完成这个社会的转型,这个社会不转型是无可救药的。我的所谓这些家史,加深的就是我愿意在我的有生之年为转变这个时代而奋斗。
      凤凰网文化:这是不是也是您从事写作的一个初衷?
      野夫:是。我为什么把我的写作,我自己视为是使命,因为我写的这些文章,能够在今天这样被删节出版,我完全视为偶然的事情。因为我写它的时候,我想都没有想过我要出版,我想都没有想过要发表,后来偶尔被一些刊物拿去发表,全是他们在网上看到的,一些朋友办的杂志,在网上看见我的文章,主动来跟我说,把你那篇文章,我们杂志用一下行不行,我说可以。有了网络之后,我想都没想,这些文章是为了挣钱写的,我就只是为了要写出来,必须要揭示这个时代的真相,必须说出这个社会的来历,今天这个貌似繁荣、和平的盛世,其实来历是非常可疑的。这才有我们今天每天看见的无数假恶、丑恶的事情在发生。我愿意我的写作就是来揭示这些真相,它即使一分钱换不了,一本书都出不来,一篇文章都发表不了,没关系,有网络,它依旧会有无数的阅读者。事实上我今天这本书能够所谓的畅销,多数买这个书的,都是在网上早就读过我那些文章,我博客里面全部都贴了多少年了,我博客已经被很多人都看过了,但是在你编成书的时候,大家还愿意买一本,我觉得是这个社会对我的鼓励,是无数善良人对我的一种肯定,一种奖掖、支持。
      用写作还债我的还债就是要使亲友不朽
      凤凰网文化:我看过、我也非常喜欢读您的文章,就是在您所有的对于亲人、对于朋友回忆的散文当中,我注意到好像您写外婆是写得最用力的,虽然可能那篇《江上的母亲》更加著名,而且浸透了泪水。为什么会写外婆可能跟写母亲还不太一样?
      野夫:你是读懂了文章的人。《江上的母亲》是最有名,因为我母亲这种死的惨烈的方式最让人难受纠结,我外婆应该算寿终正寝,78岁离世,在中国就算寿终正寝了。但是我写外婆确实是比写母亲要用力得多,也用情得多,是因为我从小是外婆养大的,从接生到抚养我,在我生命最垂危的年代救活我,更重要是我外婆给了我教养。我母亲由于当右派,而且我母亲脾气暴躁,因为长期受迫害心情不好,我母亲很少教育我,她一旦有教育的时候,就是鞭打,我挨过母亲太多的鞭打。我外婆是那种纯慈爱的,一个从来没有发过火的老人,我对我外婆的感情本身胜于对我父母的感情,我对于我外婆的感恩是我今天看来所有的一点点文学祭奠、文学修养,为人处事我知道我骨子里面有一种善的东西,是外婆给我的,这个我非常感谢我外婆,这种善的东西一直带我到下地狱的时候,我都保持了这份善,这就是我在监狱的时候,连干警到犯人都尊重我,尊重我不仅是犯人。现在我回到武汉,我打一个电话,我们整个中队的干警,都要迎出来请我吃饭,可以说现在天下的犯人能做到我这一步的极少,你要让你的某种品质使得你的敌人都愿意尊敬你,这都是我从我外婆身上学来的东西。
      凤凰网文化:您说过自己写作都是在还债,我不太理解这句话。
      野夫:我们一个人成长到今天,你具有今天的智慧也好、教养也好、禀赋也好、气质也好,你是在成长的道路上遇见了你的父母生育了你,遇见了你的一些长辈教育了你,遇见了你的一些邻居、同学借鉴了你,给你提供了很多借鉴,那这些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默默无闻,我们的父辈都是默默无闻的人,他们走了,过二十年之后连认识他们的人都忘记了他们,他们就仿佛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但是我觉得我是因为他们我才成为今天的我,我才有我今天的快乐、轻松、自由、幸福和一种智慧的满足,那这种你不应该向这些人鸣谢吗?你用什么来鸣谢他们,他们在另一个空间里面,你只有把他们记录下来,你记录下来了,这些文字活下去了,他们就活下去了,他们因你的文字而不朽了。多少帝王将相在这个世界追求不朽,多少神仙、道士在这个世界追求不朽,速朽,迅速的朽其实是人对生命的恐惧,为什么怕死?因为死了埋了,第二年去挖开看看就不存在了,骨肉都不在了,就是朽了,人对死亡的恐惧我认为是对朽的恐惧,道士要炼丹、和尚要修佛要立地成佛当下转世、帝王要吃长生不老之药、英雄要创万世不朽之业、作家文人知识分子要创造各种能够在人世间流传下去的知识,都是为了追求不朽,不朽才能使人觉得我的生命,肉身虽不在了,但是我的生命一直在这个大陆上存留,我们现在用着电的时候就会想到发明电的人,那文字是能够让人做到这一步的。
      我如果没有写下这些文字,我的这些亲友全部都朽了,我如果不写下这些文字我死之后,我也早朽了,不存在了。我认为不朽是人类追求的一个终极的价值观,是一个正确的价值观,只是有的人用坏的方式来达到不朽,比如说希特勒,他用他的恶来使之就不朽,比如说道士想用一些歪七八道的炼丹的方式想使自己白日昇天,这可能是他认为能做到的不朽,我们还持怀疑态度,也可能是我们还没有真正窥见的不朽,那佛教密宗的那种修炼最后把自己变成肉身缩小糊化,那是一种不朽,我的还债就是要使我的亲友不朽。
      比如说我笔下的李如波,45岁自杀,在我们写他之前他的故乡都已经将他遗忘,他教过的学生都将他遗忘,我的同班同学都基本将他遗忘,当我重新写他大家发现还有这样一个人,我的同学得纷纷站出来证明这就是我们班上的那个怪才,李如波的名字不朽,这就是还债,因为他们给了你好的东西,你只能用这种方式回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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