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老大姊注視你

发布: 2014-2-20 17:35 | 作者: 張啟疆



         本文榮獲1994年 幼獅科幻小說獎首獎

        「一向是她進入我,而非我占有她;我既不能毀滅她也不可能逃離。我的靈魂,囚禁在她的最裡面,卻連她完美的邊都沾不到……」
        四行螢綠字體出現在闇黑的超微聯感電腦畫面上。遺言?暗藏線索的密碼文字?臨終的詩興?還是非關案情的秘密告解?
        「她」又是誰?兇手?從犯?非法賣淫者?死者暗戀的對象?或者,「她」只是某種圖像、觀念,隱諱的慾望代名詞?
        還有,這段文字裡的每個動詞所指涉的都是不確定的動作,諸如進入、佔有、逃離……什麼的,每一句話都犯了交代不清的毛病:主受格模糊而且詞義矛盾。其中哪一個字眼才是案情的關鍵?
        真正的問題在於,誰是兇手?犯案手法為何?兇器又是什麼?一連串的問號,如同這一連串的兇殺案,或連續殺人事件,總教人如墜五里霧中,理不出頭緒。難道,兇手或死者想要告訴社會大眾的是:無頭命案的「面首」不存在於情節、表象或技術層面上,反而以我們視而不見或超越感知範疇的方式浮出?什麼地方呢?
        
        第九件命案。
        
        一個月內連續發生的第九件「聊齋館」命案。
        搖搖頭。我闔上死者的雙眼,同時關上自己身上的超微電腦,並且,強忍住立刻再打開它來的衝動。
        我不認為,我的「知心伴侶」能夠說出我想要探究的真相,以及,隱藏在真相背後可能更謎樣的事實;雖然任職以來,每回破案立功都少不了它。
        最重要的是,死者的表情,讓我想起自己的洞房花燭夜。
        「喧囂多時的『聊齋館離奇死亡事件』,最近搬上司法檯面,成為號稱『完美時代』的本世紀最詭異、也最令人頭痛的焦點問題。聯邦最高法院、中央警局、人性矯正總會咸表高度關切和徹查決心,學界、業界、宗教界、婦女組織、男權促進會與美好家庭聯盟正密集發表平面或立體論戰,針對『與鬼做愛』一事提出道德上、技術上、邏輯上的諸般爭議,各種言說沸沸揚揚,至今仍莫衷一是。
        關鍵在於,沒有證據顯示聊齋館『賣淫』,警方搜獲的物證包括:塑鋼、合成板、混凝土、矽膠、人造皮、微縮晶片、立體投影設備,以及一些來歷不明的特殊製品;也看不出『他殺』跡象,死因幾乎全為『心臟衰竭』。再者,備受婦女組織詬病的一點:涉嫌鼓動男人心靈出軌,亦因當事人皆已當場亡故,淪為死無對症的『心靈』迷案……」
        翻過這一頁,我繼續以電腦復元法重新拼湊、組合九位受害人臨終瞬間可能目睹的畫面,或迸發的思維。沒有用,不論怎麼重組,還是看不見兇手的相貌、手法和案發過程。九個男人的交集,竟是零星的晶點,紊亂的線條,任意排列的數字、閃光。記者說得不錯,除了「死亡」千真萬確外,沒有證據能夠證明聊齋館發生的事實。
        不得已,我選擇○○七○三(交流功能)和○○七○七(文字解碼功能),閉目冥思,讓我的想像、「伴侶」的指引,配合那些訊息,回到數百年前的「聊齋情境」:
        「凍湖般的銀色眸心閃過一抹烏光,輕輕一閃,一溜,就勾著他的視線投河似地沉向深不可測的海底。那光詭得出奇,比空中擦花放電的磷火還妖異,是一種與四周的亂草、孤墳、荒山、野寺不同質屬的閃靈;有點像懸崖和蒼天接塹處的一線霹靂,或是沒有顏色沒有座標的闇景世界上方的遙遠頸口。
        那雙水瞳包藏著索命的殺機,還是沉澱了前世的疲勞與陰影?他顫了顫,有些期待也有點失望。期待的是一隻突來的利爪(指甲不得短於十公分)割開咽喉,或者老樹盤根一般的鬼舌勒斷脖頸;失望的情緒則來自上述期待的難以實現。他很清楚,那絲亮光挑起他知性的好奇,卻也消減他源自怖懼的怒意。他愈是渴望不同凡俗的死亡體驗,也就愈容易掉進程式設計下的高潮陷阱(天殺的高潮),並且因為這種自覺而失去了『與鬼做愛』的驚悚感……」
        這段不清不楚的文字敘述有點像「互動小說」──風行於上個世紀、擬真度不及格的平面思維遊戲。早在二十年前第一代「聯感電腦」問世後,所有的作家、文字工作者被迫放棄過去的書寫習慣(如印刷書、有聲書或磁碟書),改而出售「心靈密碼」──讓消費者直接進入作家的意識世界,窺視、參與進而改造一切文學作品的原型,亦即,省略了那些暗喻、側寫、文字描述,甚至省掉情節發展……
        等到第七代聯感電腦出現(我身上這部是第十九代的「超微型」),所有的思維活動進入交流程式,作者能夠拿出來賣錢的「書」僅限於靈感本身,諸如:一部非異性戀非同性戀非人獸戀非人與機器人戀的愛情故事(最大的賣點在於不露痕跡卻又纖毫畢現的無劇情描寫),第三性人的愛的悲歌;或是,我心目中的「暢銷排行榜」第一名:合法的心靈強暴而不觸犯「意淫罪」的一百種方法……等等。
        問題是,「靈感」上市後,人們發現作家的想像力遠不如殺人狂、變態狂、窺淫狂、竊物狂、多重易裝狂、二度變性者或戀人狂(一種始終堅持只愛「人」的人)的心靈世界豐富,更正確地說,逼真。與其消費那些過時、抄襲的文字或畫面,不如直接進入「人類瑕疵品」(我們習慣這麼稱呼罪犯或藍領)的心靈,只要找對密碼,或歪打正著進入對方的電腦,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八千里外的一頭豬(如果豬懂得使用這種配備的話)的靈魂的影本,分享對方的生辰八字、愛人和敵人、意識與潛意識,而那個靈魂可以完全不認識你。甚至,和死人交談,只要將死者的魂魄(如果有的話)移接到電腦網路中。
        我不由得想起「聊齋館」創辦人、「超心靈派」教主李中的辯詞:「我們不是在販賣色情,沒有肉體交易,更沒有所謂的兇手。我只提供一種激素,一種反映,或者你們寧願稱之為『程式』。聊齋館的一切運作『不動化』──沒有壯陽的硬體、撩情的淫物,更不會有女人或男人『服務』他們,是他們的心靈選擇了服務的方式──高潮與死亡。我只是幫助他們更接近自己,不論那個『自己』他們能不能接受。」
        什麼樣的「自己」呢?想到這個問題的同時,我的電腦突然自動地跳進交流程式(抑或我已意動而不自知?),再度將我帶回那段未完成的聊齋情境:
        「悲哀的想像逐漸擴染、淹沒女鬼的水瞳。相距三吋的他的瞳子,則透亮透亮浮出女鬼白皙的臉廓,彷彿幽魂從井底升起。人造纖維,他相信女鬼的表皮是人造纖維組織,所特有的細滑的質地與涼感,曾讓他在一觸之下背脊顫麻,電貫全身。他強忍著電流湧入腦隔區造成的不快的快感,幾乎貼上女鬼臉上顆粒清晰的毛細孔和暗青色筋脈血管,微抖的雙掌挾著那面冷皮,反覆搓磨,靜電迴旋似螢火,女鬼動也不動,沒有肢體動作,沒有鼻息或唇語,連一眨而逝的眼神都收進鵝蛋般的眼白裡。女鬼的白,不是敷上厚膏的泥白、凝霜的雪白、白髮三千丈的銀白、晨曦鑿穿瞳膜的灼白,也不是抽掉血液、染色體和基因輿圖的死白;而是酷似古代日本藝妓的面無表情的容色,從瓷額到粉頸到玉手到纖足至蔽體輕紗的整面的白,但又不施脂粉。他屏息再探女鬼的唇鼻間,還是覺不出生之躍動,倒是自己的節奏亂了調,搓撫變成蠻橫的撕扯,白紗衣一截截斷裂翻飛,飄越枯椏與墳頭,飄落無際的心靈沼地。於是,橫陳眼前的女鬼裸身,簡直就是一尊通明晶透的瓷體,一整張沒有表情的臉。女鬼上上下下都是女人的模子,但沒有一個器官對他說話……」
        關機。猝然的關機念頭,依舊揮不掉「女鬼」的形象──沒有表情甚至沒有容貌的女人在視網膜烙下的視覺暫留。如果我有勇氣加裝立體廣角微晶片,以昆蟲的視角捕捉女鬼背後的臉、隱藏的表情……只是,怎麼想怎麼看,「女鬼」和我生命中的「女人」形同一體,一模一樣。
        也許是我的電腦功能過強,強到超乎我這個主人的想像;也許是「交流」的過了頭,我接收到的不再是對方的殘餘或影本,而是自我的投射。或者,黑中另有一部更精密、智慧的電腦,巧妙地干擾我的收訊,左右我的感官。我這個查案者不再只是扮演循線追兇的角色,與此同時,我更成為兇手窺伺的對象。我的麻煩來了。
        不必開機,我可以強烈感覺到:那個「女人」正在我背後幻化成形。
        此時此刻,我(應該)站在聊齋館上方的第四層地下鐵的通道中央,四周一片黑,最近的一盞舊式光控照明燈懸在前方約五十公尺處,微弱,暈淡,很像聊齋世界的「懸崖和蒼天接塹處的一線霹靂」、「遙遠的頸口」。奇怪的是,離開聊齋館後,我為什麼不搭乘電梯,竟在這縱橫棋錯的迷宮巷道迂迴步行而不自知?就像,聊齋館的地點為何不選在政商雲集的市中心、浮懸別墅區或新建的倒金字塔大樓頂層?偏偏隱藏在俗稱「廢墟」的舊地鐵車站下方?
        「年輕男子隻身迷途地下鐵,慘遭殺害……」不知何時,我的「知心伴侶」又開機了,主動傳來一年前轟動一時的「連續地鐵凶殺案」:兇手以一貫手法(一種超過猥褻、強暴、性虐待程度的「處決」),在同一地點,連續對九十八位成年男子施暴;疑兇為一自稱「老大姊」的神祕婦女團體(或反婦女組織?)。巧的是,一年前的案發現場,正是此刻我站立的位置,而且,透過電腦畫面的去背景疊合,聊齋館死者臨終時的驚愕之色恍如地鐵被害人的虛脫神情。難道,兇手是同一人?同一團體?同一種「力量」?
        不知為何,我的不安愈來愈深。前方的光線愈來愈黯,我和出口的距離好像愈來愈遠(或許,我只是原地踏步或倒退而行,而我誤以為自己在前進);真相卻在我背後愈逼愈近。我這個查案者是否已變成迷途男子,進而淪為第十位或第九十九名被害人?我知道身為聯邦警察不能犯這種「角色認知」的錯誤,也無權臨陣退縮,但我真的害怕。更要命的是,我怕的不是「鬼」,也非「死」……
        基於自身的特殊遭遇,以及個性上的軟弱、多疑,我的查案過程可能蒙上超過辦案所需的主觀色彩,以致方向偏差,甚至治絲益棼。反過來說,案情本身的撲朔迷離,是否適足以反映、拼湊各種層面、角度的主觀?像多稜鏡面的折射,萬花筒內的琺瑯花園,將真相藏在無線擴映、衍生的幻象中?多年來,我一直相信「自我」不過是一枚感官的碎片,一切的經歷可能只是幻視幻聽,內在的幻覺,也因此,從小我即養成「輸日記」的習慣,將每日每時的生活點滴、思維意念、遭遇活動,以感應的方式,巨細靡遺輸入「知心伴侶」,睡覺都不肯關機。我和「伴侶」之間的親密程度,遠勝過後來我的「完美的另一半」。多年後,我漸漸明白,我之所以巨細靡遺不厭其煩,我的恐懼和熱愛,懦弱與憂愁,無非是想向這個我
        一直以為是幻景的世界,證明我微縮的存在。
        所以,在這關鍵時刻,我毫不猶豫放棄隱私權,選擇○○○○○(全開放),讓全世界的電腦自由進出我的心靈,也將我的思想、事蹟、一舉一動同步公諸於世。是的,此時此刻,我希望全世界的聲音都能靜下來,聆聽我的脈動、心跳,我的生涯傳奇,辦案過程同時也是遇害經過,我希望,我的一切和這個世界之間,終將形同兩面對望的鏡子。

41/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