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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姊注視你

发布: 2014-2-20 17:35 | 作者: 張啟疆



        究竟是哪一者?我不知道。
        妻曾經說:
        「很有趣。從某方面看,你不像人類,倒像個象徵化但顯然不完美的動物意象組織。某種東西深印在你的裡面,而且混雜難辨。很有趣,你的生存價值或許不在於印證我們已有的珍貴成就,而是負面教材,反證『美好』中並未全然消匿的人性缺失。如果你是XL型機器人第一代,我會毫不猶豫肯定你──程式設計錯誤的典範與正當性。」
        知道我怎麼想嗎?
        如果可能,對照體內細胞胺基酸的排列次序,或彼此的情感係數,我相信,我和妻的關聯,不會比人類和黑猩猩的親源關係更近。我永遠不明白她需要什麼,她永遠不知道我渴望何物,雖然我們都擁有解讀對方心思的道具。我和她根本就是異類。像突觸動物行經原藻化石,分據黑暗物質兩岸的星體,永遠不會相逢的兩種生命狀態。
        雖然,我們擁有共同的童年;我的小小「房間」,基於一種精準無誤的或然率的安排,甚至可能就在她的隔壁。
        是這樣嗎?
        坦白說,依循往例,每回和妻發生溝通不良,我總會──像是受到某種制約地──想起一本又老又舊的科學(幻想?)小說《美麗新世界》。那本書完成於一百多年前,「新世界」的時空卻在我們的「美好時代」之後──至少在規格化和標準化上,我們距離作者的想像尚遠:要命的是,書的內容是我們這一代幼兒教育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其餘絕大部分的資訊定期或不定期刪修、銷檔),彷彿指引著我們朝向粗糙的草圖疊床架屋。或許,妻與我的對立,可解釋為書中「烏托邦人」和「野蠻人」的斷裂,雖然實際的情況並非如此,但同樣出現「不合群」的老問題。
        我的「不合群」由來已久。譬如說,我從不參與「夢幻俱樂部」活動(一種以模擬自然聲光、古典音樂取代吸食「愛死羅密歐」的精神消費行為),也回絕了空中清談式的「腦部沙龍」邀請。在外表上,我曾親睹至少數十位和我容貌「酷似」(只看一眼的印象)的人(最可怕的經驗是七個「我」面面相覷成圓圈狀擠在一部環型電梯),卻從未興起與他(她)們交談或交流的欲望,寧願躲得老遠,從自己的內面找出與眾不同的印記。當然,在「大老闆」眼中,這些不易辨別的面孔,早已標明身分辨識記號──一張詳列生平資料的光卡,從子虛烏有到出生到成長就學到就業的一貫作業,電腦檔案裡的一個編號,一清二楚;就像從前的美國黑奴,臉上烙著象徵物權關係的疤痕。正因如此,有時我懷疑,我的「不合群」是另一層次的「合群」;我愈是離群獨處,尋找真正的自己,愈可能撞見比外貌更相近的內在的「我們」。也許,其他的「我」的行為反應和我如出一轍──故作冷漠,迅速逃開,套句老舊的存在主義術語,疏離;於是,這不約而同的互斥成就了維持社會運轉的各安其份;同樣冷漠同等不安同時懷疑,個體之間必要的齟齬,是為完成整體的和諧。
        我懷疑,每回面對妻的質疑(她認為是「良性而不含主觀意味的溝通」),我照例拒絕回答,拒絕使用方便的語言,有效的文法(同時悄悄更換密碼),可能正好符合「某種更激烈的無聲爭辯」之設計。我們之間的表面不和,反而是「真愛」的投射?宗教盛行的時代,有些女人婚生子,不是為相互取樂或傳遞DNA,而是為了「榮耀主」。
        我和妻的分合,又是為了榮耀誰?
        背後的女人依舊藏在某處。像古日本一種叫做「忍者」的神祕殺手,可以潛水閉氣,懂得易容、縮形,甚至變性,只為了等待某個關鍵時刻,發出致命一擊。
        或許,在不斷逼近的這段狹路中間,冒出了曲徑、迴道或負空間,迫使我和她擦身而過或平行錯開。
        或許,和我一樣,她也迷路了,迷失在這座超高積體城市的死巷。
        另一方面,在我身處的「群體」中,我又是最受歡迎的一個。
        七歲以前,基於「道德養成期」的必要性,我被送進女校接受後啟蒙期教育,穿了三年又寬又短的褶邊裙(從此養成甚至不敢對自己暴露下體的好習慣)。天可憐見,後來聯邦立法:取消「裙子」這類充滿性別歧視的身體衣飾符徵,男人女人都不准再穿。脫掉小裙子後,我開始在女童堆裡扮演「男性」的角色,成為那些真正的女性的錯愛的目標。是的,在每個老師、小朋友──包括我自己──眼中,我是位陽剛帥氣、魅力十足的「小女生」。
        到了「獨立教育」期,不知是電腦錯誤抑或陰差陽錯的天意,我莫名奇妙編入一所藍領階級(手操作電腦工作者,看管機器人的分班制監工以及警察)的男校,那段恐怖的學習生涯一直持續到就業和婚前。在那個充滿淫念、穢語、性暴力陰影的雄性地盤,雖然沒有任何罪行發生,我照樣受到歡迎和包圍,各方面表現皆屬第一(譬如說,拜「伴侶」之賜,連拿三屆校際電腦網球冠軍)。但每一雙陌生詭異的「男性」眼神和我自己逐漸復甦的同類意識卻一再暗示我:你只是個性別認同錯誤的易裝狂,每個階段換一次裝,更殘忍地說,自以為是女性的「小男生」,或企圖回到「男性」的精神上的女人──無論你長到多大。
        天知道,我自始至終愛的是「女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或者當初沒有輸錯記憶),更早以前,可能還在試管期或剛睜眼的時候,即收到隔壁的異性(我不確定對方的型態,也許是枚不成人型的超能胎兒)放送過來的愛的訊波。在幼兒房,有些小男性誤以為我是女生,隔著安全氣膜,他的蜂巢我的蟻穴,脹紅臉猛偏頭,張嘴結舌吐出碎形的語言,只為了多看我一眼,或將身體挪近一公分。進入女校,我又被錯認為男生,不過這是雙重誤認。比較麻煩的是青春期以後,除了在男校得到的待遇,我獨特的氣質先後吸引男同性戀者和女同性戀者(那時的同性圈尚未列入管制法,根據一項非正式統計資料:具雙性戀、同性戀傾向的人口,為單純的異性戀者的兩倍),他(她)們一致認為我是同道中人。後來發現不是而放棄,或採取反向的一致主張:男同性戀者認為我是女同性戀,女同性戀者堅持我是我是男同性戀。至於異性戀族群中的男人或女人怎麼看待我的性別呢?
        我不知道。知心伴侶也不告訴我。
        我不知道自己哪一點像男人或女人,或者,男人中的女性,女人中的男身。喜歡我的男人可能在某方面比我更像女人,包圍我的女生又何嘗不是另一型態的雄類化身?
        坦白說,我有點羨慕近年流行的「第三性」族群──非陰非陽,不認同男性且排斥女性更非同性戀的新意識型態人種,雖然我不確定他們的「性」是什麼。
        妻說過一段令我動容的廢話:
        「在基因上,你是男性;外表和構造也算是。實際卻不然。你的問題不在性別、階級或成分,倒像消失的種族殘遺的幽靈。」
        「實際」指的是什麼?隔著「伴侶」,我倒希望她變成一具超磁波掃瞄解像器,將我點點片片、每一個細胞拆散、解析再還原。
        可悲的是,這種錯亂的情形,伴隨我的奇思妄想,一直持續到新婚,暫時告一段落:一個男人和一位女子,奉全人類之名,確立其不容更改的角色與功能。
        在「法律」上,我終於確定自己的「男性」正身。
        也就在同一期間,令所有種豬、公狗、雄蟑螂和男人聞風喪膽的神祕團體「老大姊」……
        『女鬼』動了動。不!應該說『女鬼』的每一部份,化成塵灰的每一顆微粒開始移動──朝向手、腳、臉、身軀,每一個器官的原來位置聚攏、成形,很像是記憶黏土或液體金屬的復原過程,比剛才崩潰的速度更快,一秒鐘或二秒鐘之內,那些殘狀碎形又變回通明晶透的全身。只留下正在完成中的臉……」
        從一年前第一樁「地鐵命案」到現在,沒有人知道「老大姊」是誰。
        甚至,沒有人能夠指證「老大姊」行兇,唯一的物證是受害人訊息紊亂的電腦上,重複出現的「老大姊」字樣。
        作案手法和「聊齋館命案」十分接近:沒有分屍,沒有割禮,不流一滴血,幾乎找不到他殺跡象的「疑似自然死亡」,粗淺的說法是「暴斃」,也就是「老大姊」自己的「處決」。這一點,顯然又比十年前的「戀男族」(將被害男子終生囚禁,動機為「純觀賞」)或是更早的「暴女族」(基於「性反撲」理由,堅持將女上男下交配姿勢明文列入性交法)的行為模式更近一層。最厲害的是,上個世紀的經典科幻電影《二○○一年》中,那根外星人放在月球上傳布訊息的「陽具狀」石碑,竟然在全球聯播的「懷念老片」節目中,遭到老大姊的「公開消除」──那截突出的柱體以慢格的速度向下縮減、翻摺,變成一口漥洞,留下一道高聳的虛線。
        老大姊究竟是誰?人人都在討論「老大姊」。每天都有失婚婦人或離婚男士「自首」。男權促進會認定該團體純屬病態性的暴力組織,假借已獲實現的「性別反轉」之名,遂行新的「性別壓迫」──女尊男卑的偏態社會。
        婦女組織避開「暴力」問題,針對「性別」部分反唇相譏,諸如「『老大姊』的出現,只是投射了男性的閹割怖懼」、「男人的程式翻版」、「不是女性的產物,而是男人自己的孿生異端」等等。
        依照警方的推測,「老大姊」集團是一高科技犯罪組織,而且,顯然與本世紀最流行的「電腦犯罪」有關。兇嫌可能操縱著最尖端的電腦科技,直接以尚在研究中的萬能插植術,強行輸入被害人的「知心伴侶」,散播病毒──這一點,可以從被害人死後電腦隨之報廢得到證明。問題是,「謀殺電腦」如何導出「謀害人命」的結果?或者相反,「電腦病毒」如何變成人體的致命毒素?這一部分的「科技」又該怎麼解釋?
        有人將白領之父「大老闆」扯進「老大姊」事件:「老大姊」其實是「大老闆」關係企業的敵對集團之變貌,藉著秘密研發的「超級病毒」,摧毀「超微聯感」系列,並瓦解「美好時代」,以便建立不同品牌的「新時代」。
        相對的說法則為:「老大姊」根本就是「大老闆」的偏房,甚至是正身,白領的「大老闆」不過是以黑道的手段剷除異已,清理基因生產線上的「瑕疵品」。
        還有一種危言聳聽的流言,來自堅持主張「反科技,反電腦」的「超心靈派」(我們將其歸類為「心理分析最不科學的分支」):事情很簡單,當「她們」以最不人性而且滴水不漏的手段幫助我們消滅同性戀,剷除愛滋,杜絕一切「法外性交」──我們還剩下什麼?是的,唯有「愛」留下來,留在沒有肉體的線路靈魂中,不死的精神愛滋,亦即,當你的愛意滋生,其實是愛上「她們」,「愛」的帶原體……明白嗎?我所謂的「她們」……
        我不明白。而且,如果我和「伴侶」還有「選擇」的能力,會立刻銷掉這類泛心靈決定論的一派胡言。
        其實,就在我結婚的翌日,經由「老大姊」──為履行「知的義務」,禁止鎖碼的即時新聞專用頻道──全世界的男性,包括我,被迫和那位「老大姊」展開了第一類接觸。
        當時,新聞中心正在發佈第一樁「白領男子遇害」的地鐵命案,我正為自己的新婚失和感到挫折、沮喪,腦中一大片闇黑的畫面,突然插進溫柔、熟悉的電子聲音:
        「基於維護『意淫罪』的執法權,我們處決了第一名罪犯。而且會繼續執行下去,直到罪惡的基因悉數消失。
        對於仗著體型優秀而不甘於社會秩序的男人而言,對於盲目衝動全然漠視人類未來發展的敗類而言,以及,對於官能耽溺而無視於靈性進化的雄性而言,請注意,奉全人類之名,老大姊注視你!」
        此後,每隔幾天或數小時,自動傳來一則「老大姊注視你」的噩耗。說來奇怪,那段期間不只是地鐵發生命案,其他地區──如第一街、藍領酒吧(客群反而以白領居多)、「大老闆」企業大樓的某機要辦公室──幾乎就在案發當時,也傳出心臟衰竭或關機自殺的離奇死亡事件。事後我查閱中央電腦的檔案,所有死者的共同特徵:都擁有第十八代超微聯感型的「知心伴侶」(當時是最新型)。
        我懷疑,每一樁表面無關的案件,都有實質相連的背景原因,就像瘟疫的蔓延,某些歷史事件的前因與後果,去年的「老大姊」和今年的「聊齋案」(雖然前者收進「恐怖活動」檔,後者歸入「商業行為」類),種種一切陰差陽錯,皆是繞著同心圓逼向共振的核心;案發現場地鐵車站,不過是「老大姊效應」的震央。
        坦白說,按照「老大姊」的執法邏輯,我應該早就是個死人。別的不說,新婚當天我收到的「生涯記錄表」──為實現夫妻一體的「全結合」理想,詳列男女雙方出生到婚前的一切生理活動和心理記錄的報表,俗名「結婚證書」──密密匝匝的各種名目中,僅就「不當勃起」的次數一項,好像比我這輩子的心跳總數還多。
        說來慚愧,關於「勃起」,我的認知不會比對已經廢除的「棒球運動」(原因在於「球棒」引起的不當聯想)更多。我的一位醫生朋友不只一次教導我:「這種事情,呃,有時候,不比舉起自己更簡單,它不是單純的心理衝動,需要一連串複雜的生理機制來配合:大腦、神經系統、血液、肌肉和身體的化學成分什麼的,可能和『伴侶』無關;不過,當它不來而你硬要時,比修復電腦當機還麻煩。如果在夜間,還須加些『夢』的酵素,在白天,你得循序漸進,讓『勃起』和『愛一個女人』變成同一件事,不過那是過去的事,現在你得事前申請,呃,我的意思是說:忘掉那種事,好好愛你的妻子……」
        我的問題很簡單,只是,和婚後的對立、判離風波混合後,又變得萬分複雜:如何確定自己處於「勃起」狀態?以及,我的妻子如何確定我的自覺或不自覺性勃起,進而確定勃起瞬間我的腦中想什麼?
        還是那句老話,我完全不知道。婚前婚後同樣麻木不仁。不知「勃起」為何物的不當勃起者。
        儘管如此,根據鐵證般的電腦資料,還是可以客觀地回溯「不當勃起」、「意淫罪」的歷史成因,或者說,我的亂根禍源。
        「女鬼的臉不停地變形、消碎、拼合、重組,像瞬間置換的立像投影遊戲。他顫抖地伸手,不確定自己是發自愛意還是恐懼,試著碰觸那面無從選擇的變幻萬千。突然,天外傳來一句溫柔得化骨蝕魂的女聲:奉全人類之名……」
        在我很小的時候,可能是幼兒階段,曾發生一段朦朧的性經驗:某個「女人」以身體的型態溶入、通過我的身體,與我合而為一。
        這種說法好像疑點重重,站不住腳。首先,「女人」一詞是後來學會的語彙,和「母親」相較,其定義更空泛、模糊。其次,那個「經驗」,摻雜在睡眠教育中,可能只是童年程式的一環,或者,與教育無關,而是「伴侶」為我播放的觸覺式搖籃曲。最要命的是,我的感知系統,包括思維訓練、文字訓練和感官訓練,都不足以分辨那個「性經驗」真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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