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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姊注視你

发布: 2014-2-20 17:35 | 作者: 張啟疆



        我相信,在我死後,警局的同事,尤其是接辦本案的中央主控電腦,能夠留意每一道語言「血跡」、思維「指紋」,透過我的直播畫面或回憶晶片,從事必要的篩濾或加權,找出可能比我的主觀更「主觀」的罪行本身,不論有沒有兇手存在。
        附帶一提,如果我的口吻、語法不符合當代邏輯,請保留原貌,切勿銷毀或移作他用,俾便使後世計量文獻學學者爬梳、鑑定關於「美好時代」之心靈典範。
        第一次目擊「女人」的出現,是在一年多前的地下鐵車站。(在這之前,「女人」我的夢境或寤寐狀態。)
        時間約莫子夜一時到一時卅分,那晚異常地空曠冷清,整列車只有我一名乘客。那個時候我還未入警界,剛成年,單身(單獨生活,沒有談愛對象),未婚(尚未被判結婚),對異性懷有或多或少的幻想。在車上,神智清醒的我隱隱感覺出「她」的存在,不屬於乘客的存在,而且,事後證實,即使在嘈嚷的人群中,只有我才能意識到的存在。或者說,「她」正在我的眼前、腳下、背後、周圍,一種透明骨膠狀或散佈於空氣分子的浮出狀態──「她」正利用我出自激情的惶恐、無知來現身。我當然看不見她的人影,但確信對方衝著自己而來,而且,絕不懷疑自己做夢、撞邪或遇鬼。
        當時,清醒的我做什麼呢?趁著四周無人,我和「伴侶」一齊在想像中變出不在場的美女,也就市婦女組織嚴格禁止的「意念自慰」。我不必真的做些什麼,只需閉目,趺坐人體自動調整型的柔軟車墊,手腳蜷成冬眠的蛇,讓靈魂穿越色塊、線條、幾何圖案,向雷達上徐徐逼近的光點,尋訪夢中情人。我的「她」長得什麼模樣?說來慚愧,從小到大無數次的邂逅,即使在我自己的電腦地盤,我還是膽怯地縮手縛腳,不敢正面瞧她一眼,以致無論如何描繪不出關於她眼眉鼻唇,那幅無聲的電子人像素描,或者,電腦復顏術──如果她曾經,正在或即將存活於世。
        在靈魂線路裡,我最大膽的行徑僅限於:進一步「想像」自己剝去她的記憶合金外衣(坦白說,我比較懷念古典素雅的混紡、合纖、純棉或毛料)、超耐紙褶裙,一層層往內脫(只是,寬衣解帶要做什麼?)。可惜,想像世界的我的想像力不比現實的我更豐富,再進去我就不知所措了。那些明文禁止的色情影像:一塊飾以流蘇的薄布,經由繪圖修正的紫色乳房、神秘如花瓣縮放的摺覆器官,赤裸時寂靜的三角形……在在對我構成大惑難解的象形字母。也就在赤裸的瞬間,裸露本身也不見了,我不敢逼視的女體忽然恢復了盛裝,或者說,經由下意識的修正,「她」重又以「盛裝」的姿態,像之前之後每一回一樣,橫越我的每一個領空。
        是的,之後的每時每刻,我和「她」的親密關係宛如大海中分的兩半,無論怎麼破界融合,中間那道刀戒般的水線始終若現若隱;這場心靈的剝衣秀不斷地揭開外殼,但所蓋住的和所露出的卻是一樣不少,甚至更多。
        所以,「女人」的半遮面式的現身,對當時弱冠之年的我而言,有如面對異形現世或機器人獻愛,驚恐戒懼得不能自己。下車後,我頭也不回,不敢搭乘迴旋式或傳統密閉式電梯回到地面,莫名奇妙受到某種磁場吸引,步入陰暗通道──此可我身處的「水線」。女人呢?女人可能在我背後,以能量、意念、文字、音符、身體或僅只是卵子的形式尾隨而來,伺機撩撥、佔有我……
        我愛她。直到此刻,我仍這麼堅定地認為。是的,「愛」是個沒有具體指涉,不必負責的字眼。萌生這個念頭的瞬間,即使被殺也在所不悔。當時我恍惚地以為,她是灑出慾望之網的黑寡婦,我象徵那隻交配(我更喜歡「交流」二字)時遭吞噬的公蜘蛛。
        我的初戀。
        看不到容貌,聽不見聲音,碰不著身體,更談不上狂歡或禁制的祕密戀情。
        抑或,那是一段成年禮?屬於這個時代,這種社會的性的後花園。就像古代日本王儲的通過儀式,或是更古老的曼加伊亞人的成年大典,由一位女官或經驗豐富的女人,將未經人事的男孩訓練成男人。
        我呢?我這個逆向成長的男人身上,又有哪些部分得自錯誤的示範?
        問題是,誰又是操控這新時代禮俗的幕後決定者?
        我寧願「她」只是我的幻想。只屬於我的想像。
        一念之間,「她」已不見蹤影。不必回頭,我彷彿看見她陷入背後那道壞水喉般的陰濕窄路。
        一年多前「成年禮」的回憶融入現在真實的幻想(或幻想的真實?),我的寶貝電腦竟然又插來一句沒頭沒尾的古諺,好像是我用過的一句話:生命是開始於也結束於陰道的後壁。
        新婚之夜,我送給自己的賀詞。
        新的資料進來了,接上適才「女鬼上上下下都是女人的模子,但沒有一個器官對他說話」那段:
        「他停止手中動作:翻、剝、摳、挖,以及,蠻橫地撕扯。
        女鬼不是沒有表情,而是沒有『臉孔』;完美得教人找不到著力點的畫顏蜃影。
        一如他的『美好生活』。
        他心酸極了。
        他才二十三歲,新婚不滿三個月,還未放棄逃家或想像的努力──如果憑空杜撰能夠幫助他固定女鬼容顏的話。
        可惜,即使來到這裡,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例外。
        當他的內分泌、心跳、擴約肌逐漸回復平靜,沒有表情的鬼身卻突然暴出表情:五官急速萎縮,光滑表皮浮現黑紋,一寸寸龜裂,像大旱時的焦地;雙眼圓睜,卻是一對不見肉瞳的厲黑岩洞。全身上下同時向內翻縮,皮縮進肉裡,肉鑽進骨裡,原先美艷的胴體,翻出一具破碎後猶碎裂不已的髏身。
        他一伸手,四散的白沙衣、枯椏與古墳,也瞬間化為一蓬蓬黃塵。」
        再來呢?我該如何替「他」接續下去?
        或許,可以引用人性矯正總會(由全球七萬個婦女聯盟組成)發出的沉痛呼籲:
        「我們不懂,永遠不會懂:整體人類邁向全知全能的進化之途上,竟然留下爬蟲類的涎液和遺跡。男人,不!我們寧可稱呼他們『衣冠雄性』,這些直立動物的淫賤貪鄙,真是與生俱來,不分古今,超種族跨國界的基因誤謬嗎?」
        關於「衣冠雄性」一詞比較不帶指控色彩的詮釋,應該參考新聞界的即時追蹤報導:
        「令人不解的是,九位被害人皆是高所得的都會菁英份子,延用那句古老的階級術語:白領。他們年輕,新婚,居中心區的企業要職,住浮懸式溫泉別墅,多數擁有限量生產俗稱『飛馬』的X12型交通工具。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基因工程革命後『優秀的第一代』──他們的法妻更完美,美好人類的無瑕文明──如戰禍的消弭、貧窮的消失、愛滋病原體的消滅──勢必由這一代開始,步向無垠的未來,只要再進一步:順利排除殘存於腦部R複合保留區的罪惡種子、不當慾望。
        也因此,對於這批理應志得意滿的新人類(當然,每個時代都有志得意滿的人或『新人類』),我們真正想問的是:『他們,一種奇異而超越世代的皮相組合,人類新生命的開端,究竟想要什麼?他們到底在挖什麼?找什麼?』」
        這道可能市中心廣場的立像螢幕上打滿一萬個問號的問題,也正是我的疑問。
        因為,我曾經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
        「你還記得母親的樣子嗎?」
        一年前的新婚之夜,我的美麗法妻這麼問我。
        事後我才明白,她會有此一問,可能是洞悉了我在恍惚錯亂狀態下所犯的「罪行」,以及同步輸入的「新婚日記」,那是一句流傳了一個世紀的反時代標語:永遠,永遠脫離陰道,只想回到子宮……
        那時,我完美的妻想必進一步看出我的「不完美」,想必比我更清楚,在這個時代,不完美的人種應得的際遇:失婚、轉業、離開中心區。
        此刻,我忽然覺得,我的完美與否其實無關緊要,就像任何一種線上作業不可避免瑕疵與誤差,當時她會那麼問,一如當初我答不出所以然,可能只是反映了一項事實:她,或者我,或者我們背後的某人、某個組織、某種力量,真的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是的,我的母親是誰?
        上個世紀的作家,很喜歡用「搖籃」、「蘑菇湯」、「鮮奶油」之類字眼來紀念他們的生母,我很佩服他們的記性(關於母親也關於文字)。對我而言,「母親」這個概念遲至我長大成婚那天,才從意識的最深層翻醒,像一球體內寄生的異胎,和原來的靈魂爭奪主控權。我不知道在前意識階段,「母親」對我做了什麼,幾乎斬斷我和她之間記憶的臍帶。後來回想(根據最粗淺的生物學常識),「母親」可能有十根手指頭,半截腿肚,一個渾圓或條狀的乳房……。進一步想,「母親」可能是無數個撫觸我的手腳節肢所組成的千手觀音,一尊永不轉身的背影,一張
        我從未目睹的絕美的臉,一種聽後即忘的溫柔的聲音……
        長大的我當然知道「科學生母」的定義:蜂巢般的子宮房,蟻穴似的育嬰室,培養皿、胚胎液、細胞粒腺體、激素、不斷改良的荷爾蒙……。
        不論我來自金屬子宮,抑或一具虛幻的背影,我的母親怎麼都不像「她」,而是一個「它」或「祂」,難以理解的聲、光、形、構的連鎖,殘破的人體意象。
        「再來呢?他該如何替自己接續下去?
        煙塵瀰漫,滿地碎片,他傻愣在不聞人聲也不見鬼影的聊齋世界,久久不能自己。
        他的夢中情人,就是這麼一副殘破的人體骷髏嗎?」
        還有一個問題,比「母親是誰」更難:母親有沒有乳房?如果有,是什麼模樣?(「模擬傳統親子教育」第一課習題三)母親的眼、鼻、眉、耳、手、腳以及所有的器官,逐一凝視或合而觀之,會是什麼樣子(習題四)?
        這一段回憶竟是徹頭徹尾的空白。只記得問題而忘光了答案的失憶。
        或許,我曾經有過一位有肉有血的自然人母親(不論「她」是生母、女育嬰師或
        男護士),以其深情不渝的擁抱,將母子天性定像於嬰兒心靈中;或許,「母親」碎裂成童年生涯的每一部分:保育箱、輸送帶、人造羊水、智慧型合成乳,以及,最重要的「訓練」──各種前意識學習、後睡眠教育、天文地理、科技歷史,當然也包括了溝通效率最差的文字訓練。就記憶所及(如果記憶可靠的話),七歲以前,我好像從未真正睡過;那些聲光、訊號、暈淡的背景和疊交的影像,忽近忽遠,清晰而又矇矓,永無休止地包覆我的小宇宙。反過來說,我寧可認為自己一直睡在育嬰房,重複為我設定好的噩夢,任由心智成長,軀體腫脹,始終不曾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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